春夏交界, 天朗氣清,落日熔金,縷縷余暉斜飛, 映一室璀璨若夢。
此間璧人一雙, 隔桌相對, 心思雖各異, 卻是一般驚奇。
一個萬料不到佳人在此, 初時心喜,旋即見她手拿鑄鐵鍋鏟,身披青布圍裙, 如同主婦,心下邪火躥騰, 大有熊熊燎原之勢。
另一個, 倒是早料到會有此一見, 卻想不到來得這般快,難不成侯府與國公府聯姻, 竟匆匆十數日便塵埃落定?
一個怒火沖天,一個疑問連連,兩相僵持,未發一言。
竹門吱呀一聲輕響,慕容雪推門而入。
“三表哥, 你到了, 快請坐。”他招呼唐玉, 隨手放下長劍, 向初晴道, “我忘記提前告訴你三表哥今日會到,應是能添些飯菜招待吧?”
慕容雪說得極其自然, 自然得如同丈夫交代妻子家常瑣事一般。
“嗯,放心吧,米糧、菜肉都有存留,幸而現在天氣還不熱。”初晴應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般擺明包攬內務的姿態,怎不叫人浮想聯翩。
唐玉本是自倒了一杯白茶,聽聞此話,竟捏碎了手中粗瓷茶杯。
“啪”一聲爆響,引那對“夫妻”注意力回到客人身上。
“三表哥,你沒事吧?”慕容雪問道。
“沒事,茶水太燙,炸了杯子。”
其實哪里滾燙,壺中盛的不過是冷水,美稱白茶而已。
唐玉將茶杯碎片扔在桌上,強自壓下怒氣,盡量不動聲色。
抬眼再看,初晴已不見蹤影,想是溜回廚房去了。
慕容雪遞來巾帕,唐玉接過,一邊擦拭衣上水漬,一邊低聲詢問:“不是說來商議關于她的事情么,怎的她也在這里?”
慕容雪在他身側坐下:“前幾日她自己找來,主動提出教我劍譜里遺失的劍招,我便應了。”
唐玉點頭,并不多言,他善察言觀色,見慕容雪毫無他念,火氣總算消去一些。
慕容雪卻有許多說話待講,湊近一些,將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如耳語般道:“我已將此事飛鴿傳書給德叔。”
“哦,他如何說?”唐玉問。
慕容雪剛要再講,才開口,忽見唐玉舉手制止,眼風瞥向廚房,低聲道:“晚點再說。”
小小竹舍,自建成至今數年,素來只有慕容雪一人獨居。
如今時來運轉,先有天上掉下個賞心悅目活劍譜,后有侯門公子表兄來做客,簡直蓬蓽生輝,三生有幸。
換做旁人,早刻意熱絡殷勤,事事周到,力盡地主之誼。
偏偏慕容雪是個極木訥的,別說想不起待客之道,就連餐桌上身旁兩人波濤暗涌亦不曾察覺。
初晴一頓飯吃得極憋悶。
三尺來寬的方桌,擺著四盤佳肴,唐玉偏只認準她落筷的地方。她才觸到一片青筍,他便下筷夾住,硬生生從她筷下搶去。如是這般,綿延整餐,一次不落。
一餐飯畢,初晴原本明艷的俏臉陰云滿布,唐玉倒是搖起折扇,怡然自得,唇角上翹,眼中含笑。
她也不去同他理論,收了碗筷便躲回廚房。
“三表哥,今晚你與我同睡西側那間臥房。”慕容雪到底記得自己主人家身份,“東側那間初晴姑娘在住。”
唐玉聞言,面色一沉,倒不是介意與表弟同室而居,而是……
“她這些天一直住在這里?”
慕容雪應是。
唐玉不滿道:“孤男寡女,你也留她?”
“她是女子,都不介意,我也無需太過拘泥。”慕容雪只當表哥關心自己,全然不知這番說辭如同鐵扇公主揮動芭蕉扇,煽起一座火焰山。
唐玉額上青筋直跳,終是不便發作,只得低聲轉開話題:“她可會獨自外出?屆時可詳談德叔之事。”
慕容雪不假思索道:“每晚睡前,她會去竹林深處的溫泉沐浴。”
他此一句話音剛落,初晴正好洗過碗盤出來,只見到唐玉臉色黑沉,直如鍋底,與適才自己離開時反差極大,不由好奇,不過片刻時間,慕容雪是說了什么竟有如此效果。
不過,她可不打算探問,只淡淡道了一句:“我去后面。”
去后面,是去溫泉的代替,初晴再厚面皮也是女兒家,雖大家心知肚明,卻終歸不好意思每晚向慕容雪堂而皇之地宣告自己要去沐浴。
待初晴走得遠了,慕容雪才開口道:“之前德叔便認為應當查探初晴姑娘的底細。”
唐玉胸中怒意仍兀自翻滾,灌下數杯冷白茶,勉強壓下,暫歸平靜,長舒出一口氣,問道:“可打算過如何查?”
“之前我還苦惱不知上何處再尋找她蹤跡,現在她自己出現,倒是省去不少事。”慕容雪將初晴如何來到,如何尋找借口要求交易并定要留下過程細細敘說一遍,“此次看來,她行事確實有些出奇,倒真是應當著手查探一番。我日間得到德叔回信,他囑我盡力追查,并要表面和善、千萬莫露出痕跡,切勿打草驚蛇。”
唐玉輕搖折扇,微微沉吟,問:“還是懷疑她與滅門仇家有關聯?”
慕容雪點頭:“說不準,但終歸她身上事事透著蹊蹺,總要查得透徹明白。”
唐玉記起初晴傷重吐血那日,曾與他細細打探過關于慕容雪、德叔以及國公府滅門之事,當時他心不在焉,自是不疑有他,更未曾深想。今日再想起,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妥,可腦中千絲萬縷疑思一閃而過,難以抓住理順,觸及真相。
于是,他決定將這幾日情況再問得更詳細一些:“你們互換劍招,她……習練得如何?”
慕容雪回憶著:“練倒是練的,不過……似乎不大專心刻苦,每每練不到一時三刻便要歇息,四下有些什么響動都要停下查看一番……”
他一壁說,一壁思索,最后結論道:“如此說來,她的目標似乎也不是要學那些劍招。”復又猶疑自問道,“總不能……是以此為借口來教我劍招吧。”
慕容雪忽地想起初晴同他玩笑的那一句,他本未放在心上,此時竟不大確定起來:“我是覺得不大可能,不過,她行事如此……如此……三表哥,她曾說……在湖心島上,對我一見難忘……”
聽到此處,唐玉啪一聲合起折扇,沉聲道:“我想到一個辦法,不知表弟可有興趣一聽。”
慕容雪自是恭敬回答:“表哥請講。”
唐玉雙眼微瞇,勾起嘴角,說道:“我看,不如這樣,將她引去德叔那里。”
慕容雪不解:“為何?”
唐玉解釋道:“她年紀太小,不可能參與當年之事,這我們在湖心島時已有共識。如今,即使我們猜測得不錯,最多也不過是她師門長輩之類曾參與其中。她究竟是否知情十分難說,就算當真知道,也不是我們要找的最后目標,倒不如索性將她帶去中州,對她背后之人來一招請君入甕。”
慕容雪聽了,雙眼漸漸明亮起來,由衷贊嘆道:“三表哥,此計甚妙。待我來想個借口邀她一同前往。”
“不必。”唐玉吐出簡短二字,言下是斬釘截鐵、不容反駁的阻止之意。
慕容雪心下疑惑,皺眉望著唐玉,等他詳說。
果然,聽得唐玉繼續道:“這姑娘太過精靈,可謂心比比干多一竅,若是故意設計相邀,只怕她會有所覺察,不肯輕易前去。”
“那么,依三表哥之見……”
唐玉輕笑道:“我們讓她自己主動去。”
慕容雪更加疑惑。
唐玉卻已展開鐵骨扇,徐徐輕搖,年輕雋秀的臉上帶著莫測高深的笑意:“她既然專程前來找你,又百般借口全不顧男女大防留宿,可見確是有所圖謀,而且目標在你。所以,得有勞表弟你做一次誘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