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聽初晴問起,唐玉便記起來,她曾說過五年前是她第一次來到肅州,同時也是第一次離開自幼居住的山谷,那又有何人可避?
唐玉心中疑問還未及問出口,就聽到院中一陣凌亂疾行的腳步聲傳來,伴隨而來,由遠及近的,還有一九殷殷地提醒:“盧神醫,這邊,小心階梯。”
話音未落,正房門已被推開。
白日里,唐玉已將盧神醫請到府中暫住,本是為了他給初晴看診方便,這時出了意外,更覺幸虧有此一舉。那順豐村在肅州城郊十里之處,就算一九快馬加鞭,一個來回也得一個多時辰,急病之人如何耽擱得起。
盧神醫隔著紗屏診脈,時而面露疑惑,時而凝神思索,半晌也未曾吐露一言半語。
別說唐玉關心則亂,焦急難耐。
就是將將照顧了初晴一日的丫鬟七巧看到大夫這幅神情,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上,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生怕這老神醫下一刻便捻須搖頭,道上一句:“但盡人事,聽憑天命吧。”
燭影搖動,四下靜謐。
屋中眾人皆不做聲,默默等待妙手神醫做出宣判。
盧神醫終于收回手來,捻須問道:“姑娘最近可曾受過其他傷,或是生過什么病?”
初晴撇唐玉一眼,回答道:“傷病倒是算不上的,只是約十數日前曾中過一次西域金蠶蠱。”
盧神醫自是聽過金蠶蠱之威名,心下不由詫異。
唐玉并未向他道明這女子身份,但身居平陽侯府內,又隔簾診脈,自當是府中身份尊貴的女眷。聽她聲音十分年輕,怕不是唐三公子姐妹,便是妻妾。
只是嬌養深閨的侯府女眷,又怎么會接觸到苗寨蠱毒呢,當真讓人想不通透。
盧神醫并不追問其中緣由,只是問:“那蠱是何時、用何藥解的?”
初晴一一答了。
盧神醫一聽,恍然道:“這便是了,其中數味藥材藥性猛烈,且與日間所開方子藥性相沖,若在平常只是令身體虛弱而已,但姑娘身上本有內傷,三下里互相作用,在體內沖撞起來……”
“可能補救?”盧神醫未說完,唐玉已忍不住插話。
唐玉當日喂金蠶蠱給初晴本是存心戲弄,根本沒想過能傷到她,但聽盧神醫一番說辭,今日她吐血竟是皆因自己而起,心中即悔且愧,更添焦慮。
盧神醫點頭道:“不難,只需將方子中的藥換為功效相似、藥性溫和的,便不會再出事。只是這樣一來見效慢些,原本一日一副藥,三日即可,換藥后需得連服十日,每日早晚各一服。”
與適才相比,再慢也不是問題,眾人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
盧神醫重新寫了方子。
一九連夜去抓藥。
天未亮時重新煲好的湯藥已送來,唐玉親手喂初晴喝下,這才安睡。
其后十日,按部就班,無需再提。
至于那被打斷的對話,唐玉不知其中重要之處,只當是初晴隨口閑談,根本沒放在心上,自也沒想得起再提。
初晴本當做交代遺言一般,如今見是虛驚一場,自己無事,便又添了猶豫,不愿再說。
兩人一真一假,皆當做忘記這件事,倒也無形中配合默契,心有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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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七,春光大好。
初晴昨日已服完最后一帖藥,身體恢復如初,運功也無任何阻滯。而且因為盧神醫在方子里添了補血養氣的藥材,養得她面色紅潤,看著倒比從前更健康些。
眼見自己身體大好了,她生出離開的念頭,這日一早起來,本想與唐玉告別,可等了小半日,遲遲不見他出現。
近晌午時,唐玉的小廝林銘進了書房。
初晴帶著豌豆黃,懶洋洋在水閣里曬太陽,坐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在桌案抽屜里翻找東西。
若非得了主子許可,哪個下人敢這樣做。
初晴便去向他打聽唐玉的行蹤。
“太君一大早派了人來請少爺,說是之前約定十二日之期已到,問三少爺決定好了沒有,讓他過去回話呢。”
“約定的什么事情?”初晴好奇問道。
“是婚事。”林銘年紀小,來唐玉院子里不過五個月,并不知道從前的事情,只當初晴是少爺朋友,因此答得特別坦白徹底,“太君一心盼著三少爺早日成婚,前些日子里選了許多適齡的女子給少爺挑選,少爺答應今天給答復。”
初晴聞言變了臉色:“你可知道他如何答復的?”
“少爺說那些個女子他都不中意,他還是喜歡佟家二小姐,當年他們兩人已經合過庚帖,雖因故拖得時日久了,但還作數,只要佟家沒有異議,便盡快擇日成婚。太君有些不樂意,太君中意御史丞凌家的小姐,不過三少爺一直堅持,還叫我回來找當年的合婚庚帖……”
初晴跌坐在書案前的圈椅上,林銘后面還講了什么她一概沒有聽見。
這并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情,那樁婚約她一早知道。前些日還曾疑惑過為何唐玉一直沒有成親,如今想來,定是受三年前唐松過世之事影響耽擱了,現在三年孝期已滿,盡早擇日完婚才是人之常情。
道理上她雖能想得通透,依舊免不了心中難過。
想起唐玉這段日子對自己的態度,威脅著自己來找他,見到了便處處曖昧,動手動腳,若無心,為何偏偏做出一副舊情難忘的模樣?當真叫人氣惱。
再轉念,又覺其實還是自己蠢,明明和從前一樣,他什么也沒許諾過,一切不過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
如今這樣倒好,叫她徹底死了心,連告別都不必,反正傷都好了,要走就立刻,不再多留一時片刻。
初晴霍地站起,抬步便向外走,未留意襦裙垂下的宮絳掛住案上書冊,拖拽得散落一地。
林銘早不知何時離開了,初晴只得蹲下將書冊一一拾回。
豌豆黃一直跟在她身邊,見她這般行動,以為是在玩鬧,小小短腿躍上圈椅,再躍上書案,撒起歡來。
初晴直起身時,只見桌案上被它鬧得一團凌亂,她抱住罪魁禍首放到地上,看那如被狂風肆虐過的桌案,揉著額角,也不知自己是應當收拾還是不應當理會。
可到底是她把豌豆黃帶進來的,自然也就逃不掉有一份責任,終究還是挽起袖子拾掇起來。
偏偏豌豆黃今日不知趣,又再躍上來,凡是她收拾好的書冊紙張,它都要踩踏一番。
眼見越收越亂,初晴終于發了怒,拿過一旁書架上的狗頸圈,狠狠心將豌豆黃拴在檐廊柱子上。
一張紙箋,小小方方,落在桌腳,初晴拾起,見是俊秀小楷寫成的一封短信:
已將湖心島之事告知德叔,他亦覺蹊蹺,望表兄速來盛澤相商。雪字。
湖心島上有什么事,不就是她夏初晴么。
初晴淡淡一笑,心中已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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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音院里,唐玉正拿著大紅紙箋的合婚庚帖得意:“奶奶,你看,當年相士所批是天作之合。”
唐太君只掃一眼,輕哼一聲,道:“你也會說是當年,這都過了四年多,庚帖上寫著佟家姑娘十六歲,眼看著人家要滿二十了,難道還一直沒嫁么?”
唐玉十分篤定:“當然沒嫁,我才剛見過她。”
“呦!”太君笑道,“佟家遠在塞北幽州,你這大半個月都沒出過門了,是在哪兒剛見過人家?別是夢里邊吧。”
唐玉不答這話,只說:“奶奶,我去著人將這庚帖重新寫過,應是不成問題吧?”
太君學他一般答非所問:“奶奶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怎么思來想去,只記得佟家有兩位公子,想不起他家有位姑娘呢?”
唐玉一聽便知太君話中有話,將庚帖合起,坐正等待。
太君放下手中茶盞,嘆口氣,才慢慢道來:“要說呢,咱們家這般聲勢地位,當朝也是少有人能及,所以沒指望過靠你們兄弟幾個的婚事再拔高,當然若真是能夠,你們又愿意,就像你大哥娶大嫂那樣,是再好不過的。若是你們不愿意,只要是良家女子,奶奶也不會反對,就像你二哥當年,雖是有些個波折,最后不還是從了他的心愿。那時你爹是盼你成龍,才會事事苛刻。到你立了戰功,他不也就都由得你了。如今……你還跟我個老太婆做什么戲,干脆利落地把你的佟姑娘帶過來給我看一看,不好么?”
唐玉興沖沖回到荔景院里,推開正房屋門,只見一室清冷,人去樓空,手中庚帖啪一聲跌落地上,露出打頭兩行小字:
五行合婚
佟氏玉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