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自幼跟隨名師習武, 最是耳聰目明,此時側(cè)耳聽著二女腳步聲向樓下而去,去得愈遠, 他面上笑容便愈盛。
他眉目極清雋, 又一貫養(yǎng)尊處優(yōu), 平日笑時猶如春風拂面, 和煦暖人心田。今日眼中寒光隨著笑容漸盛, 凌冽如刀,直教人毛骨悚然。
其實等待不過片刻,卻叫他對面那人冷汗冒了又冒, 手持的那一方巾帕濕得浸透。
終于,唐玉手中折扇一合, 啪地一聲敲在桌沿上, 冷然說道:“請問, 我應(yīng)該如何稱呼你?柯老板,還是……德叔?”
柯廣毅精瘦的身體抖得仿佛篩糠一般, 右臂哆哆嗦嗦舉起巾帕按在額頭上,又拭到頸后,也不知究竟是頭臉上的汗水更多些,還是巾帕上的汗水更多些。
唐玉眼見他這般猥瑣窩囊的模樣,心中不由十分鄙夷。
“三……三公子, 我……可以解釋……”柯廣毅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了口, 話說一半, 畏畏縮縮地撇一眼唐玉, 見他冷著一張臉, 便吞了吞口水,改口道, “今晚……我已邀了你們來小的府上一聚,屆時自會坦言?!?
唐玉聞言,冷笑道:“你的府上?聽說,那里從前是鎮(zhèn)國公府邸,何時變了你的府上?”
柯廣毅自是要分辨:“是……皇……皇上御賜的……”
唐玉冷哼道:“這么說來,倒真是巧,滅門的禍事里救了小主子的是你,皇上廣招天下鑄劍能手奪魁的是你,住進國公府舊址李代桃僵的還是你……這可真是緣分深厚?。 ?
他自問并沒有因為對初晴的感情就在身世的事情上偏心于她,但今日見到這一人分飾兩角的柯廣毅,真是生生將唐玉氣著了。
虧得他們之前一心以為德叔是個難得的忠仆,原來竟是個鳩占鵲巢的賊子。
不用問也知柯廣毅的鑄造之術(shù)承襲自何人何處,那根本應(yīng)是慕容家數(shù)代傳承留下的!
好一個忠仆!
拿了主人家的不傳秘術(shù)功成名就、安享富貴不算,還要教著所謂的小主人苦行僧般一心復(fù)仇、不問世事,更別提還有改名換姓、用個根本不賺錢的筆墨鋪子做擋箭牌打掩護這種事情。
若不是心中有鬼,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柯廣毅好似完全沒有聽懂唐玉話中諷刺一般,露出一臉巴結(jié)之色,連聲附和道:“三公子說的是,這些年這些事,巧得就像做夢一樣……”
話說一半,見唐玉冷冷地瞥他一眼,滿臉盡是不耐之色。
柯廣毅到底是個從底層爬出來的人,前頭二十多年為奴為仆,后來二十年又同權(quán)貴官家打交道,看人臉色的能耐早已磨練得爐火純青,當即虔誠地改口道:“三公子……你且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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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上人潮洶涌,密集得如同大鍋里煮水餃般一個貼著一個。
初晴與柯芙蓉在人群里穿梭,逮著縫隙一點一點往前頭鉆,還得小心地牢牢牽好了手,免得一轉(zhuǎn)眼便走散了。
待兩人好不容易擠到人群最前面時,正好看到省治大人給參賽的“獅子”們點睛。
已近的花甲的省治大人身穿緋色官服,映襯得一張老臉精神奕奕,他手持狼毫筆,在侍從奉上的朱砂皿中一沾,再涂至獅頭的眼睛及天庭之上,如此一來,這獅子便活了。
鑼鼓咚鏘一聲響,七隊參賽者分別躍上梅花樁,隨著鑼鼓節(jié)奏搖頭擺尾,靈動前進。
這舞獅大賽,明地里比賽的是舞獅的技巧,暗地里還要比試舞獅人的腿腳功夫,自己那只獅子能前行不算本事,對手前來糾纏時能保持自己屹立不倒同時將對手踢下木樁才算妙。
三十六根梅花樁沒走到盡頭,已有三隊支持不住,摔下木樁,失去了比賽的資格。
過了梅花樁,前面便高懸采青的竹制牌樓。
那牌樓足有三丈高、兩丈寬,高高立在廣場南端。雖是臨時搭建,卻照足正經(jīng)牌坊那般建成三間四柱的模樣,只是三間之中以竹桿做架,便于舞獅者攀登,并將原本應(yīng)是懸掛牌匾之處,換做了今日眾獅搶奪的最終目標。
“我們再往前去一去!”柯芙蓉雙手攏在嘴邊,扯開嗓子沖著初晴喊道,廣場上鑼鼓喧天,人聲嘈雜,還是將她的聲音掩蓋過去,連她自己都沒聽到一絲半點聲響。
初晴看著柯芙蓉無奈地比劃幾下,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兩個人便再向南邊擠過去,好離竹排樓更近一些。
登上竹排樓后,四只雄獅纏斗得更加激烈,直叫人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最后,是霸氣的張飛獅搶到了采青,在一陣強過一陣的熱烈鼓掌歡呼聲中,一串紅彤彤丈許長的鞭炮被掛到原本采青所在位置。
一時間鞭炮噼啪之聲大作,甚至蓋過了人群喧嘩與鑼鼓鏗鏘。
火藥硝煙彌漫中,只見那高聳的牌樓忽的顫巍巍地晃蕩了兩晃,在人們可以注意到之前,已義無反顧、直挺挺地向著廣場中間撲倒……
有那眼尖的驚聲尖叫起來,聲音卻被吞沒在鑼鼓、人聲與鞭炮聲中……
還有那行動派的,干脆直接奔跑逃命起來……
驚懼是會傳染的,廣場上很快騷動起來,奈何怎樣快也快不過那失了重心的牌樓,只聽“轟”一聲巨響,牌坊撲倒在地,竹骨竹架之下壓著一具又一具哀嚎不休的肉.體……
這還不算完,人群四散奔逃,亂作一團,自是免不得磕磕絆絆,若有那腳底虛浮的,不幸摔倒了,不及爬起已叫人從身上頭上踩踏過去。幸運的不過傷筋斷骨,不幸的……那便是一命嗚呼了。
頃刻間,喜氣洋洋地節(jié)日盛會就變作了哀鴻遍地的人間煉獄。
初晴和柯芙蓉隨著人群往無涯閣方向奔走,兩人皆非尋常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閨閣女子,此時亂局倒也傷她們不得。
初晴更是尚有余力關(guān)懷別人。
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小男童孤零零站在人群里,哇哇大哭,顯是與家人走散了。
初晴不過看他兩眼的功夫,已見著他被人踩了三腳,推搡一番。她當即松開與柯芙蓉牽著的手,奮力向那孩子擠過去,兩人相隔不遠,幾步路而已,此時走來倒像是橫過了萬水千山。
柯芙蓉回身想要尋她,卻被人群推擠著不斷往前,轉(zhuǎn)眼間,已看不到初晴人在何處。
“小弟弟,跟我走?!?
初晴彎下腰附在男童耳旁大聲說話,說完便牽起他的手來,那男童猶自哭泣不止,卻并未抗拒初晴的動作。
然而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尚未待初晴直起腰來,男童突然看著初晴身后,哭得花貓似的一張臉上現(xiàn)出驚恐之色……
一只黝黑粗糙地大手握著粗麻布巾帕從初晴身后探到她臉前,死死蓋在她口鼻之上。
初晴只覺一陣異香撲鼻而來,接著便是全身酸軟。起初神智尚清明,能感覺到自己被人如麻布口袋一般抗在肩頭前行,鼻中聞見的是令人作嘔的汗臭,漸漸地便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