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太長太真實,以至于初晴醒來時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她怔怔地盯著頭頂紗帳,思緒仍陷在回憶里,是冬除那一天夜間。
冬除同過年除夕一樣,需要守夜。
唐松、唐溯與唐敬父子三人,皆有妻室,便在各自居住的院子里同妻妾一起守夜,尚未成親的唐玉則去了梧音院里陪祖母。
唐玉院子里的底下人,只有一九一個跟去家宴伺候,唐玉一早把他放走了,讓他回荔景院里同其他人一起過節。
五個小廝并初晴一起,在院子里擺了一桌席,雖比不了侯府家宴的佳肴美酒,但勝在毫不拘束,其樂融融。
深冬時節,院子里到底寒冷,子夜時分開始飄雪,大家便散了席,小廝們商量著要回住處去玩牌九,初晴就帶著豌豆黃回了自己住的廂房里。
初晴洗漱一番,尚無困意,不想就寢,看看豌豆黃已經窩在籃子里打鼾,睡得熟了,也不好再弄醒它來解悶兒。
她挑亮燈芯,圍坐在熏籠上想心事。
今日和唐玉算是互相坦誠了心意嗎?
初晴對此毫無經驗,不知究竟有沒有什么規矩上的話需講過才算數。凌霄谷里苗家未婚男女是對山歌定情,漢家人因在谷里和苗家混居久了,免不了通婚,漸漸連漢人的習俗都不大講究了。
唐玉卻不同,他是正統侯府里長大的,家里規矩做得那么嚴。這事她又不能問他,更不可能拽著一九或者其他小廝詢問。她想起霜華來,再想想還是覺得不妥,自從她傷好了,霜華便不再來了,都是她去找霜華的,可唐玉又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以后不要到荔景院外面去走動。
初晴忽然有些后悔,去年時沒有好好問過阿嫵同那個叫做文景天的漢人定情時的細節。
唉,人世間偏偏是千金難買早知道,也沒有一間藥鋪售賣后悔藥。
此時,初晴只能自己琢磨,應當算是了吧,畢竟都那么親熱過。
她明白那樣不合宜,但心里面對于唐玉的親近并不以為忤,或許是因為一直都知道他本來就是自己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吧。
唐玉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什么都不知道,還把自己抱得那么緊,應當是很中意自己的吧。
她正想得出神,門上突然傳來三聲不緊不慢的敲門聲。
“是誰呀?”初晴問。
沒有人回答。
也許聽錯了,初晴沒在意,她解了外裳準備睡覺。
才走到床邊,外面又響起三聲不緊不慢的敲門聲。
“誰呀?”初晴又問。
依舊沒人回答。
她把才解了的衣服穿回去,大著膽子走過去開門查看。
誰知門外一個人影都不見,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寒風卷起飛雪,初晴在屋里烤得發熱的身體一下變得透心涼。
她倏地關門,卻被一只手擋住。
那只手指端修長,骨節分明,手腕袖口處上好的白色絲綢繡著銀絲云紋。
不用看臉,也知來人是誰了。
初晴猛地使力,果然聽到唐玉一聲喊:“哎!疼!”
她松了手,唐玉推門欲入,她向外推他:“不許你進來。”
唐玉笑問:“生氣了?”
“做什么半夜三更嚇唬人!”
唐玉力氣比她大,初晴推不動,只好用肩膀抵著他。她是真被嚇著了,只想賭氣跟他對著干,他要進門,她便不讓,沒想到靠得近了,正方便唐玉打橫把她抱起來。
“我不對,我賠罪,請你喝酒吃宵夜。”
唐玉一壁說,一壁抱著初晴沿檐廊往自己房里走。
大半夜的,這樣抱著她往他房里去像什么話……
初晴到底是個女兒家,不介意同他親近,那是在私底下,這大庭大院的,誰知道那起在耳房里面推牌九的小廝什么時候跑出來一個。她暗地里面掙扎,不敢吵也不敢鬧,生怕本來無事,卻被她吵出人來,倒是真要羞得往后沒臉見人了。
好在同一個院子里,再遠不過幾步路,唐玉抱她近了正房,后腳踢上門,才放她下地。
初晴臉上火燒一樣,只是戴著□□,透不出原本的面色來,不然怕是紅得像熟透的石榴,藏也藏不住半點心思。
八仙桌上擺著香菇冬筍鮮肉餃、羊肉湯、翡翠蝦皮豆腐、兩碗四色湯圓并一碟豌豆黃,既有應節的食物,又有初晴偏愛的甜點。
唐玉推她在靠熏籠的一側坐下,殷勤布菜,半哄半逗:“先趁熱吃一點,吃飽了才有力氣發脾氣。”
初晴氣鼓鼓地偏過頭不睬他,目光正落在一旁的梅子青雕螭龍紋酒壺上。
唐玉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過冬節,照例是要喝一點冬釀酒的。”
他取過兩只酒盅,分別斟上八分滿,瑩潤青翠的瓷杯里盛了淡黃色澤的酒液,青似翡翠,黃如金。
“為了賠罪,我干杯,你隨意。”唐玉笑道,一仰頭飲盡了自己那杯。
初晴不懂飲酒,只微抿一下,但覺口味甘甜,隱隱有著桂花清香,如此怡人想來不是烈酒,便不在意,一口一口啜著。
她心里想起唐玉講的話,起了捉弄之心,取過酒壺來斟滿了唐玉的酒杯,笑盈盈、嬌滴滴地說:“我不生氣了,你再喝一杯。”
唐玉果然笑著飲盡了,初晴便再斟上,如此反復一頓飯功夫,菜兩人吃得差不多,酒初晴只飲了三杯,壺中其余皆被唐玉飲得涓滴不剩。
初晴哪里知道這桂花冬釀酒雖入口綿軟柔和,后勁卻勢猛悠長。到她打算回房,起身之時,只覺周身輕飄飄如在云端,手腳一概不聽使喚,沒走兩步便要栽倒。
幸而唐玉扶住了,她半靠在他懷里,他清雋的臉孔就在眼前,近得能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唐玉,我能親親你嗎?”初晴醉得深了,哪里還記得害羞,只一味想同唐玉再親近一些。
唐玉唇角上揚,但笑不語。
“哎,你不說話,那就是同意啦。”
她耍賴,手臂勾住他脖頸,踮起腳尖,與他唇瓣相貼。
片刻之后,兩唇分開,初晴怔怔看他,眼中全是迷惘,好像不夠,可這已是她所知道最親密無間的形式。
唐玉俯下頭來,面孔在初晴眼前無限放大,最后她失了焦距,再什么也見不到,只憑感覺。
他溫熱的唇噙上來,兇猛又充滿侵略感,一點不像她剛才那樣靜靜地。
她腦中轟地一聲炸響,之后便是一片空白。
直到胸前陣陣冷意傳來,神思將將歸位。
她已然躺在雕花大床上,唐玉雙臂撐在她身體兩側,擰著眉頭看她,一滴汗自他頸上滑下,啪噠,落在她身上。
初晴不知為何他會有那樣痛苦的表情,難道是病了?
欲問,還未出口,唐玉動作更快,扯過一旁錦被蓋住她,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張小臉來,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他不再多停留,翻身便要下地。
初晴急匆匆撐起半身,錦被滑落,她顧不上,只管拽住他,怯怯地問:“你要去哪兒?”
“回房睡覺。”唐玉答得飛快。
“可是,這里是你的房間呀?”初晴想,他一定是被她灌醉了,不然怎么能傻成這樣。
唐玉坐在床沿,重重嘆一口氣,側回身來,視線落在她圓潤的肩頭,于是伸手將錦被往上提,一分一寸地裹上去,終于裹好,便把她抱到腿上,隔著錦被摟住,額頭相抵,啞聲問道:“阿眉,想要嫁給我嗎?”
初晴點頭。
唐玉又問:“阿眉知道成親要做什么嗎?”
這會有人不知道么?初晴眼珠一轉,張口便答:“拜堂成親,做夫妻,一輩子在一起。”
唐玉低低笑了一聲,再問:“拜堂之后,是洞房花燭,阿眉知道怎么洞房么?”
這講起來有些羞人,她低著頭,細聲道:“洞房,便是睡在一張床上,之后就會有小孩子了。”
耳中聽到唐玉又是重重一聲嘆氣,初晴猛地抬頭:“唐玉,為什么一直嘆氣,你不開心嗎?”
“沒有,我很開心。”唐玉把裹成蠶寶寶狀的初晴放回床上,自己在她身邊躺下,長臂一攬,隔著被將她摟近,“睡吧。”
“那你為什么一直皺眉?”初晴卻不放過,伸手去撫他緊蹙的眉間。
唐玉捉住她手指:“酒喝多了,有些頭疼。”說著,將她手臂塞回被里,再次裹好直至頜下。
“那我可以幫你按一按。”
她又要往外鉆,唐玉干脆按住不放手。
“睡一覺就沒事了。”他拒絕,“阿眉聽話,好好睡覺。”
初晴哦了一聲,算是答應了,唐玉這才放開手。
不過,她只乖乖地躺了半盞茶功夫,又動起來,把自己身上的被子一點一點地往他身上拽過去。唐玉覺察到,立時按住了,嚴厲地不準她再動。
初晴覺得委屈,扁著嘴分辯道:“天氣冷,你都沒有蓋被子,我怕你生病。”
他輕咳一聲,聽起來不大自在:“我不怕冷。阿眉聽話,快點睡吧,再亂動……再來一次,我不一定忍得住,都是為了你好。”
忍什么?又為她好什么?初晴全然聽不懂。
忽明忽暗地燭光里,只見唐玉已閉起眼來,她便不再問,也合起眼。不多久,忽然想起一樁事,十分擔心,又睜開,欲問,又忍住,反復幾次,終于還是忍不住打破一室安靜。
“唐玉,我們這樣睡在一起,是不是會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