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有所不知, 話說當年……其實……小人的生母早年是慕容家的丫鬟,自幼近身服侍老國公爺的……后來有幸,得老國公爺垂青, 那才生下了小人……當真是三生有幸……有幸……那時咱們大胤還沒開國……還是前朝……我母子身份低微……老國公爺……唉……畢竟不能入祖宗祠堂……但家母是家生子兒, 合該不論從父還是從母, 小人都是姓了慕容……”
柯廣毅, 不, 現在應該稱為德叔,慕容德,他一方早已濕透的手帕在額頭、在頸間印過又印, 整盞茶的功夫才磕磕絆絆說出這么一串子陳年舊事。
唐玉不耐煩地搖著玉骨折扇,連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
耗了半天時間, 說了這么些個答非所問的廢話, 是想表達個什么鬼?
抬高身價?簡直是做夢!
既然母子兩個都是家生子兒, 心里應是再清楚不過,既然老國公爺不認, 祠堂不讓進,那一個丫鬟生的孩子,自然就是龍生龍,鳳生鳳,奴才生的還是奴才, 管你是男是女都一樣。
況且, 話說回來, 慕容家的人都死干凈了, 這么個四十幾年前的事情, 只憑這慕容德一張嘴,此時此刻, 誰能判斷得出來究竟是真是假。
若說是憑著所謂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那么一丁點兒血緣關系,好來攀親道故表忠心,那倒不如把鎮國公府后裔鬧雙胞的事情解釋個一清二楚。
慕容德與慕容雪通過信件,難不成還不知道他們三個到中州來是為什么,總不是為了聽他這么一嘟嚕莫名其妙的囫圇話。
唐玉還真就不信慕容德是個蠢人,也不信他是個事到臨頭只會抹汗的窩囊種。
一個人腦子若糊涂成這般,辦事若不伶俐至此,別說經營不了這大胤天字第一號的天刃坊,就是當年也學不出能夠技冠全國的鑄劍之術。
一直以來,在唐玉眼中,慕容德不過是表親家的下人,一個辦事不錯、立了大功的下人,那時對著他,唐玉自然會有幾分客氣。
如今,突然發現從前所謂的“功”不清不楚地不知摻了多少水分,暗地里面又不知道瞞著主人玩了多少彎彎繞。
唐玉是侯府嫡子,生來便是主子,對于如此行事的仆人,自是沒有絲毫好感,也不會有什么好臉色。
慕容德當然也不是呆子。
他根本是個人精,一輩子前二十年,為仆為奴,后二十年,以商賈身份結交權貴之人,慣常看人臉色吃飯,又如何解讀不出唐玉輕蔑的神色因何而來。
習慣了,便不覺得難堪,什么都能從容應對。
慕容德擰了擰帕子,故意加多兩錢惶恐不安:“小的幸得大少爺看重,自幼做了他的伴讀。不論是讀書識字,還是鑄劍之術,原本小的都是沒資格碰的,都是仗著大少爺福澤,小的才能學到這些……是以,向來都是唯大少爺馬首是瞻,不論何事都是盡心竭力……”
他說到一半,偷眼望一望唐玉,見唐三少爺還是那副鄙薄的神色,心中到底還是有些不平。
這些富貴公子哥兒,從來自視甚高,其實又當真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能耐?
一個二個,不過是仗著祖輩父輩的名頭,揮霍著家中賬房支出的銀錢,偏偏還全都認為自己高人一等。
遠的不必說,就說他那提起褲子便不認人的親生父親慕容韜,還有他同父異母的好大哥慕容逸,全都是這般人等。
施舍一碗半碗殘羹剩飯便以為是天大的恩惠,要他一輩子趴著跪著感恩戴德?誰稀罕!
且看如今,他們早已化作一捧黃土,而他,靠著一己之力爬上今天的位置。雖然沒有爵位,但那不過是皇帝的賞賜,是虛名,真有事上來,根本抵不了半點事,他不稀罕!
還有那位……看著親切,其實同所有人一樣……不管怎么哄怎么勸也不轉彎兒,說得好聽是貞潔,說到底還不是骨子里瞧不起他。
至于眼前這唐三公子……哼,人說富不過三代,唐家可已經到了第三代,他雖人在中州,卻也聽聞過唐家前面兩位公子為了世子之位是如何爭斗的。嘖嘖,說起來只有一句話,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而三公子么,不過是個游手好閑,無所事事,連爭奪世子之位都沒有人肯帶他玩的紈绔廢人。剛剛不是向自己示威么,不是不許動他的女人么,且到明天,看他哭都不知道從何哭起。
思及此,慕容德再開口時已不再結巴磕絆,流利道來:“當年之事,也是大少爺吩咐下,他要帶領眾人抗敵,小的則負責保護即將臨盆的少奶奶逃離。那一夜……”
驀地,“轟”一聲巨響傳來,打斷了慕容德的話。
兩人一致向外望去,透過那八扇敞開的雕花木窗,正正好能看到廣場上發生的慘劇。
唐玉面色一沉,起身便向外去。
慕容德嘴角一扯一扯,生生壓制著笑意,將那做戲用的巾帕收進衣袖,這才不慌不忙邁著四方步踱了出去。
到了樓下,正碰到從人流中脫身出來的柯芙蓉。
唐玉見她,張口便問初晴在哪兒。
柯芙蓉惶惶然不知所措:“剛剛還在一起的,人潮一擠便散了,再也找不到……”
唐玉問清楚,知道是在竹牌樓倒下之后走散的,反倒放下心來,想來一場混亂的人潮傷初晴不到。
慕容德卻不依饒,走上前來,猛地扇了柯芙蓉一個耳光,怒喝道:“怎么搞的!兩人去一人回,你沒錯也是錯了!不知道近日城里出了拐子么,多少良家閨女走失再尋不回。萬一有人趁亂拐走了唐三公子的未婚妻……就算以后救得回來,好好的姑娘家也早給毀了!”
聽來好似非常關心,其實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往當事人心窩上踩,踩過了還得碾一碾,就怕你不能更不痛快。
偏偏還叫人尋不到什么錯處,頂上天也不過是個說話不得人心而已。
柯芙蓉捂著半邊臉,張了張嘴,卻辯不出聲,父親從來待她極好,一個指頭沒碰過,重話更是沒有一句,何時這樣兇神惡煞過,為了別人,為了她根本就沒犯的錯……
“初晴姐姐她會武功……”她終于還是哭著辯解了一句。
“還嘴硬不認錯!”慕容德又舉起了巴掌。
唐玉伸著折扇一格擋開了:“柯姑娘說得對,初晴會武功,尋常的拐子奈何她不得,想來不過在人群里走得慢些,等下就回來了,你不必小題大做。”
然而,向來神機妙算的唐三公子今次失了準,一直等到廣場上人流散盡,一直等到紅日西斜,一直等到衙門仵作將遇難的人收了尸,也沒能等到未來的唐三少奶奶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