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醫院的定位。”我繼續說道,火車撞擊鐵軌的聲音刺得耳朵生疼,“那騙子挺混,什麼實時定位,分明給了我們幾個月前的數據。缺德歸缺德,可他有一點沒有說錯——誤差五十米。定位的那個時間裡,你在住院。而我記得,正是那會兒你的手機被人偷了。”
估計是那個倒黴的小偷發現手機不能用,一怒之下丟進垃圾箱。這纔有醫院的一場烏龍上演。
“更何況,其實你的頭部創傷並沒有嚴重到那個地步。”我低低地說道,“上個月你送我去醫院,我很想拿著單子再研究研究後期的恢復方法,於是去窗口又打印了一份你的病歷——你別忘了,醫院爲患者方便,允許他們在三個月內多次打印診斷結果。”
“是我藏起來了。”他默默地從貼身口袋裡拿出一張揉了不知多少次的破紙。上面的診斷結果很清楚:輕微腦震盪。
剛從昏迷中醒來的那幾天,他總是穿著個病號服盤膝而坐,兩眼呆滯到手腳冰涼而不自知。窗外的庭院裡,茶花正開的豔麗,看過去簡直就像一把火染紅了天空。相比之下,他一張臉上,兩個眼窩深深地凹下去,如秋日蓬草般了無生氣。
別說認人了,連個笑臉都不曾給我。
我總是輕輕給他裹上毯子,在每個初冬溫暖的午後,把聖經攤開在膝頭,一句句地讀給他聽: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讀書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有一日醒來的時候,我的身上蓋著一件衣服,經書裡落滿了細碎的花瓣。他就那樣站在牀前望著我,眉眼裡承載的,全是如同落日一樣的沉沉溫暖。
“我想起來了,”他的眼神是那麼溫柔,“我全都想起來了。”
記憶裡閃動的長睫毛與眼前之人重合。雖然他現在扮演的近乎是個被審訊的犯人角色,神情卻是柔軟與當年別無二致。那些逝去的好日子啊,爲什麼,我要選擇真相這一條路,讓可能擁有的一點美好也都變成滿嘴謊話的騙局?
“不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坦然道,“我就是葉景明。”
雖然猜測了那麼久,可真正從他口裡揪出答案,我整個人反而茫然無措起來。說到底,在他沒承認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測,我甚至想象他會跳起腳來,大聲地對我反駁。可惜,擺在眼前的真相如鐵板一樣殘酷冰冷:他就是葉景明,那個錢涇渭的同伴,那個黑道頭目。
說到底,不過是我自導自演的一場迷夢。明明事實就擺在那裡,我卻如此執迷不悟。
還真是愚蠢。
“可你還是放過了我,甚至於幫我辦了假證明。”沉默裡他再次開口,卻提起了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告訴我,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他冰冷的眼神裡有火焰在跳躍,我沒有回答,而是別過頭去看窗外連綿的羣山。
還有三十分鐘的真相,又有什麼意義呢?
爲什麼?就連我自己都在問這個問題。因爲他當時在皮革廠站住來保護我?他當時完全可以不管我們的死活,甚至可以藉機命令手下,對我們這些人來個致命一擊。畢竟,老張一直沒有放棄搜索他的下落。就算是出了事,對外可以說是被鬧事工人誤傷,於人於己都沒關聯。可是他沒有,甚至是拼了命地保護我。
因爲他做的那些飯?在和他一起的日子裡,我幾乎把八大菜系吃了個遍。晚上下班回家的時候,站在樓下,那一絲微弱的燈光從我們家窗戶透出來。那是我曾渴望多年的事情——有個人等著我,等我回家。
我拼命搖頭,努力將那些溫馨的場景從眼前抹殺。不,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好說?現在已經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馬上,我將和他從此塵歸塵土歸土。人世間的西廂記唱到書生上京趕考收尾纔是真相,那之後的高中狀元回來迎娶都是寫書人編的屁話——世間哪有那麼多恰如其分的小團圓。
“我一早知道你是利用我。”我咬著牙,冷冷地做出了最後的宣判,“你需要一個暫時的庇護所。有什麼比躲在一個小公務員家裡更安全的呢?何況這傢伙還是邊境保護局的。就算東窗事發,你也能第一個拿到消息。”
我的語氣很平靜,甚至比不上列車員報站的抑揚頓挫。按說我被人利用,心裡應該很難過纔對。此時卻全然沒什麼感覺。這人活著,人家平白無故爲什麼對你好呢,還不是因爲你有利用價值。如此也很好,起碼我心安。須知道虛與委蛇的暖意也強似心如幽井一樣的日日無牽無掛。對暖意的渴望,大概是人的天性,就像飛蛾終究撲向火焰而灰飛煙滅。
多謝你賜我一場空歡喜,哪怕只是交換呢。火車飛快地駛入隧道,窗外的燈光明明滅滅地閃爍不止。黑暗裡我無聲地笑起來,眼淚沿著臉頰一滴滴的流下來。
那張照片,老張搞錯了。現在神人那麼多,指不定就被誰看出端倪來。那照片不是林凡,乃是葉景明和錢涇渭以及一干人等的合影。我沒替換任何一個人的人像,我只是扭曲了葉景明人像的像素,給他們一個“這照片被修過”的假象。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林凡,因爲我一早就知道,他是葉景明呀。
“你……”他眼神複雜地望著我,啞聲說道,“也是,在辦公室做秘書的,有幾個簡單的。是我把你想的太容易。”
“我也曾想過來揭穿你,”我自嘲地一笑,“然而我終究不能……你的臉那麼像他,如果趙黎活著,肯定也是像你一樣走上這條道路。你是他可能的後半生的延續。當年終究是我對不起他。”
欠他的,我終是要還。潛意識裡,我把葉景明當做上天彌補我的一個機會,在分別後的無數寒夜,我輾轉反側,想著趙黎可能在的地方。當南方的天空飄起細雪,我會想起和趙黎一起度過的春,夏,秋。
唯獨沒有冬。飄雪的時節,他已離我而去。趙黎是生生炸斷的故事的尾巴,讓我註定對葉景明無法坐視不理。我知道,他不是他。可是我寧願相信,他就是他。
“5分鐘後前方到達終點站,G省江夏火車站。”刺耳的報站聲驟然響起,“請各位旅客做好下車準備。”
趴著打瞌睡的人們被驚醒了,周圍一下子熱鬧起來。搬行李的,伸懶腰罵孃的,只有我們兩個人坐那裡不動彈。桌上的蜂蜜柚子茶還在冒著熱氣,一分鐘前歲月靜好的橋段露出了它尖利的牙齒,一切都是如此的虛僞可笑。
“再見啦,”我從口袋裡拿出紙巾擦擦眼睛,勉強對他笑道,“過了邊境,天王老子都抓不到你了。”
我和他本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如同黑與白,光與影。我和他的人生本不應該有任何交集。這一場自欺欺人的摺子戲,唱了這麼久,也早已是勉爲其難。飲鴆止渴,終有甦醒一日。
但願回去不要背太重的處分。。。一想到馮容止上綱上線的臉,我只覺得胃疼。
“謝昭,”他望著我說,逆著日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許你不能相信,但我求你姑且一聽。當我從昏迷裡甦醒,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你。那個穿白裙的小姑娘坐在牀邊,穿著白色長裙,靜靜地爲我讀著詩集裡的句子。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現在這句話,我還記得那麼清楚。就在那一刻,我愛上了你。國內不是沒有逃生之處。可是我寧願冒險,也想這樣地留在你身邊,無論以誰的名義。
“後來我就想,你既當我是趙黎,那我也當你是趙黎的愛人。”他輕輕地握住我的手,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彷彿要望進我的心裡去,“讓我來替他愛你,你覺得我是趙黎也好,葉景明也罷,那並不重要。”
火車發出一陣震顫,徐徐地停了下來。車站上人頭聳動,熙熙攘攘如同宇宙洪荒在我們身側流轉。我們兩人則是亙古矗立於此的巨石像,在這一眼裡,早就過去了千年萬年。
他久久地望著我,彷彿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人。那樣的眼神曾在維羅納的小陽臺上望過朱麗葉,在費雯麗的藍橋一夢裡吻向中尉,那是所有人類歷史的開始,亦是所有星辰坍塌毀滅的奇點。
“一起走,好不好?”
我沒有回答,而是從揹包裡拿出那張春夏—S城的返程票,將它一點點認真地撕碎。紙屑飛揚如雪,此時此刻沒有比任何時候更明白自己的心境。這小半年裡,我愛的從來不是記憶模糊裡的那個蒼白少年,年少青澀,又能記住多少呢。從一開始,我爲之深深傾倒的,就只有眼前之人,無論他是誰,又來自何方。
他們說宇宙誕生於最小的一粒塵埃。我和他,又爲什麼不能在異國開始新的生活?
“樂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