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我的叫聲,萬老三往下扣動的扳機停住了。他饒有興味地回頭看著我,“哦,你又是哪一位?”
鎮靜,鎮靜!我努力地掩飾著眼中的驚恐,卻不能控制心臟亂跳如鼓。
“殺死你侄子的另有其人,”我顫抖道,“你不過是被人當成槍用了。”
萬老三的眼睛瞇了起來,蘇三伸手把我攬到一邊,警惕地望著他。這時賓客已經都跑的差不多了,原本氣派恢弘的宮殿此時已經徹底變成了鬧市一般的所在,那些綵帶狼狽地纏繞在柱子上,彷彿驚惶的人影在窺探動靜。
“哦,那你說是誰?”他轉而把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了我。
你能不能不要亂指人啊,萬一走火了我死的不是很冤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頭看著他,“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你有沒有想過,九哥要是想在S市殺一個人,根本用不著這種下三濫。也只有那些躲在暗處的蠅營狗茍,纔會用僞裝自殺的方式去置人於死地。”
反正那天葉景明砍人手指的樣子,還真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好長一段時間,我連泡椒雞爪都吃不下去。讓一個人消失有無數種方法,其實最簡單的就是把他拐騙到小巷子裡,暗中做掉拉倒。
難道真的是關心則亂?我不相信萬老三這種老江湖,連這點事兒都看不穿。
“真是看不出,你這小姑娘還挺聰明。”萬老三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上下地打量著我。然而他的槍,並沒有因爲那縷笑容而放下。
誤會都已經解除了,他還要幹什麼?我戰戰兢兢地看著他靈活如一條肉蟲的粗大手指,只覺得汗冷岑岑地從脊樑骨上緩緩地淌下來。
“你再不讓出西成區的業務,”他扭頭轉向葉景明,一字一句道,“我就殺了她。”
看來從一開始,他分明就是來找事的。什麼死去的侄子,說到底都不過是他的藉口而已。
“你拿她來威脅我,那更是沒有用。”葉景明看都沒看我一眼,表情甚是慵懶,“萬老三你總是找錯了人。”
“找錯人是麼?”萬老三依舊笑著,語氣裡卻透出了森森的寒意,“那我就先殺了她!”
說著,他向下扣住扳機。蘇三一把將我攬住,用整個後背擋住了那槍口。而就在這一刻,葉景明衝過來,毫不猶豫地擋在了我們面前。萬老三突然一笑,把槍口向上一擡,鬆開了手指。
是他一早就料定,葉景明會來爲我擋這一槍吧。蘇三驚魂未定地摟著我,面色蒼白;而葉景明,一朵悽豔的血花綻放在他的肩膀。
這場景如此熟悉,曾經在邊城吞噬一切的大雨,這一次,也要再一次吞噬他嗎?
不會了,再不會了。趁著萬老三得意的勁兒,我從旁邊的桌子上抓起了餐刀,用盡所有的力氣,對著他的胸口狠狠捅下去。
與我想象的不同,血肉之軀是如此地有張力,以至於我根本連刀都拔不出來。爲什麼這麼鈍呢,我茫然地扭動著刀柄,而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老大正從牙縫裡發出抑制不住的慘呼。
溫熱的血沿著刀鋒緩緩地流到我的手上,連身上的雪白衣裙也變成了黑紅。我依舊是茫然地站在那裡,只覺得手上粘稠的液體在逐漸地變冷,變硬。
“你殺人了。”許一梵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望著我,“你……”
“住口,”蘇三不耐道,“誰殺人了,誰看見了?”
他的語氣雖是強硬,眼睛卻是在驚慌地打量四周。幾個賓客蜷縮在大廳一角,而蘇董事等人,正帶著一隊保安向這邊走來。
該怎麼辦?我那一刀插的極狠,尺把長的餐刀現在只有個明晃晃的刀柄還露在外面。現在萬老三可謂是半分的囂張勁兒都沒了,他的臉已經變成了蠟黃。隨行的兩個年輕人忙不迭地脫下外套給他止血,可就連我這個外行都看得出,他已經是命不久矣。
幾盞警燈明明滅滅地投在牆壁上,如同中元節跳動的鬼影。估計是有人打了110,這會兒門外正是警鈴大作,一片喧囂裡,我隱約看到了幾個警察的身影。
蘇董事對著身後保安們大手一揮,自己一個人走了過來。他先是垂眼瞅了瞅萬老三的傷勢,那漫不經心的神情比看一條路邊的死狗更加地漠然。
“三爺啊,”蘇董事嘆息道,“您是打算用命來給我兒子做賀禮嗎?”
他的聲音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甚至於有幾分譏誚。萬老三沒有回答。他大睜的雙目泛白如魚眼,除了一兩聲微弱的氣息,差不多可以收拾收拾進殯儀館了。而那旁邊的兩個年輕人聽了這話更是驚訝得不行,誰能想到,道貌岸然的蘇董事會做如此冷心之語?
“十年前,我就覺得你這小姑娘有膽識,”他轉身看著我,輕描淡寫道,“現在變本加厲,連人都敢殺了。”
“父親,請您不要這樣,”蘇三忙爲我開脫,“就算是……也不過是正當防衛。”
“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兒。”蘇董事厲聲道,轉身看著那些保安,“還愣著幹什麼,把她交給警察。蘇家的面子可不能丟!”
幾隻大手同時伸向了我,蘇三不由分說地掄起拳頭,對著其中最近一人的臉就打了過去。
“哎呦!”那人的鼻子開始流血,雖然白捱了一拳,卻又不敢當著蘇董事的面還手。蘇三也不再客氣,一個掃蕩腿把另一個保安也絆倒在地。
“芒兒別胡鬧!”蘇董事見連傷兩人,未免有些惱火,“其他人幹什麼的,給我抓住她!”
一聲令下,保安們便不敢再有所顧忌。蘇三急了,他一把拽住隊長的領子,還不忘回頭對我大喊:
“快逃啊!”
包圍圈已經越來越小,我情急之下,一掀桌布向從桌底翻過去,卻早有聰明的,一把抓住了我的頭髮。
痛啊!我心裡暗罵那個混蛋,順手拿起桌上的胡椒粉瓶子,不管不顧地往那人臉上撲去——
一片咳嗽聲起起伏伏。我和蘇三雖然斥退了最近的進攻,可依舊不防更多的手向我們抓來。
看來今年的香燒的不好,爲顧懷之也好,葉景明也罷,註定我就是得有一場牢獄之災。被鉗子般的手擰住了肩膀,此時的我已是籠中之鳥,再無一線生機。
蘇董事臉上泛起一個滿意的笑容,就在他要下達新的命令時,有人咳嗽著說話了:
“不是她殺的。”
葉景明咳嗽著,一隻手緊緊捂著流血的肩膀,在角落裡低低地出了聲。
“不是?”蘇董事怒極反笑,“人證物證俱在,你別多管閒事。”
他的語氣甚是冷漠,冷漠到簡直就不像父與子的對話。
“那麼,現在是了。”葉景明猝不及防地伸出手,狠狠地抽出了萬老三身上的餐刀。
“你——”蘇董事不由得大驚失色,眼看著萬老三的臉迅速灰敗如曇花。他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天花板吊燈的陰影如死亡投射在他的身上。
“呵……”葉景明笑起來,伸手把餐刀輕輕地貼在臉上,彷彿在體會那血的餘溫一般。他本來就長得好,現在在刀鋒血跡的映襯下,更加如同一個從地底修羅場爬出來的殺神。
殺人犯不可怕,殺人機器也只會給人帶來暫時的恐慌——讓人真正能從心底生出畏懼之意的,乃是那些視殺戮如遊戲的人。我緊緊地抓住蘇三的手,只覺得幾乎都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了。
“鬧成這個樣子,到底對你有什麼好處?”眼見著周圍的人越來越多,蘇董事樣子有些氣急敗壞,“別忘了,你是蘇家的長子。”
“蘇家?”葉景明輕輕一曬,突然把刀尖對準了他,“你別忘了,當時,你讓我認祖歸宗的條件是什麼。”
條件?難不成這兩人之間還真有什麼交易不成?蘇三的臉上全是茫然,而我心中的疑惑並不比他少——對於葉景明的身份,蘇董事他究竟知道多少?
“是我違約在先。”蘇董事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有所緩和,“可有一件,今天的爛攤子,你得給我收拾好!”
葉景明沒有說話,他擡頭看了一眼窗外透進來的燈火。
“今晚的夜色,還真是美啊。”
說罷,他彎腰,從萬老三僵硬了的手裡抽出了槍,對著玻璃窗開了火。
嘩啦!那些巨型的彩色玻璃窗四分五裂如節日煙火。趕到的警察們聽見了,他們開始大步地向這個方向衝過來。
“住手!”衝在最前面的隊長大聲喊道,“放下——”
他的話還沒說完。葉景明就開了第二槍,這一槍是衝著隊長的頭去的,卻沒有打中他的要害,只是額角上有了擦傷。那警察驚魂未定地撫摸著自己流血的傷口,像是不能置信自己逃過了一劫。
就趁這個工夫,葉景明跳上了窗臺。夜風呼嘯,在轉身的剎那,他回過頭,對著我投來了深深的一瞥。
月光之下,他的神情如同晨霧氤氳,瀰漫著一團怎麼也散不去的憂傷。我們是要再一次分別了嗎?我愣愣地站在那裡,倒是許一梵,她拖著厚重而華美的波浪裙襬,不管不顧地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