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紅沙，肆虐張狂，紅沙逐風，肆意妖豔。在看去荒涼靜寂實則暗潮洶涌的魔界中，實在有太多意想不到，甚至遠超人界所謂的不測風雲。擎天心中，大約已經模糊了涯拓二字的印記，因爲真正的涯拓在他想來早已沒有必要記得。然而他心滿意足的笑聲尚未在魔界的上空散盡，成就他的命運便開始促狹地捉弄他，似乎也有些看不過他的得意忘形。幾聲低低的呢喃自紅沙下衝出，只是乍衝出紅沙便被風吹散，嘲弄般消失在被擎天甩在身後的不安中。
“怎麼？仁……小……嗚！”最先醒來的竟不是素日小心的涯拓，而是往常日上三竿也沉睡如常的洛炆。不過，倒也多虧此刻睜開雙眼的是洛炆。倘是涯拓，或許此刻已然被發覺。然而洛炆性情不拘，夢中驚醒張口便欲喊叫，恰好被紅沙毫不留情地將口堵得嚴嚴實實。被紅沙噎住的洛炆本能地掙扎著，忽見涯拓在旁便忙不迭地伸手又推又拽，可惜涯拓卻一直緊閉雙眼，氣得洛炆不由翻起雙眼，情急之下一腳向他踢去。
“父親，孩兒知錯了，這就起……”涯拓低語著睜開雙眼，見叫醒他的人居然是洛炆頓時窘得滿面漲紅。他狠狠搖了搖頭，終於想起因何昏睡，同時也發現了洛炆的異樣。不過，他並沒有立即動手解救，而是饒有興趣地看著洛炆，臉上殘留的紅暈似乎在暗示著此刻他心中竭力掩飾的羞澀。見涯拓袖手旁觀，洛炆不禁用眼狠狠剜著他，嘴角一抖一抖似乎在說做鬼也不放過你！而見此情景，確信了洛炆沒有注意自己醒來前的話，終於放下心的涯拓便順勢一掌救洛炆脫離苦海，之後便自顧自地坐在一旁揉著臉上仍未散去的紅，眼中卻突然涌上一陣空落。
“算你識相！”洛炆邊氣哼哼地瞟著涯拓邊吐著口中的沙子，然而涯拓卻並未理睬他。愣了片刻後，洛炆無趣地低下頭。一陣寒風吹來，他的氣憤杳無蹤跡，取而代之的是心頭涌上的冰冷。他瞥了眼四周落寞飛舞的紅沙，一時間不發一言。
“我們活下來了，是不是應該感到開心？”然而就在洛炆即將陷入沉思之際，涯拓卻開口了，清寒的聲音中透著淡淡的笑意，彷彿是隻願飄散在風中的自語。
“活下來了，自然該開心！哼哼，這次恐怕連族中那些日日說教的老傢伙也沒有想到，他們日日杞人憂天，這次竟然、竟然……”瞧了眼涯拓臉上的淡淡陰影，洛炆猛然一怔，旋即揮著拳頭假作生氣的說道，竭力做出開朗的樣子。然而，那幾分勉強的開朗落在涯拓烏色的眸中猶如衝入深淵的陽光。雖勇往直前但終究勢單力薄，無論如何也無法觸碰到淵底的千瘡百孔。說著說著，洛炆的聲音慢慢低落下來，竟卡在喉中。不甘心地瞪了涯拓幾秒後，洛炆只得訕訕閉口。片刻後，低低的嘟噥聲從他垂落額前的發間傳來，帶著掩不住的委屈。
“他們一定不知道，不會……丟下我們的。”洛炆額前的長髮隨著他的話輕輕飄動，他似乎想要從涯拓處得到些許安慰贊同，但猶豫許久終究還是放棄了。良久，涯拓的身影忽然籠罩了雖然坐在風中但猶如被禁制鎖住一切的洛炆。
“你忘了嗎？是我們拋棄了那些族人！如若此刻我們已經消失，或許在他們心中反而仍是從前的我們！”涯拓捏著洛炆的耳朵，將他的目光強行引向自己衣上的空白。那空白異常嶄新，但也異常蒼白。見到它，洛炆呆板的眼神終於動了動。涯拓長舒口氣，彎了彎嘴角卻笑容苦澀，而後他狠狠搖搖頭，伸手重重蹂躪著洛炆的臉。
“你做什麼？！”滿臉俊俏已經在涯拓手下消失無蹤，洛炆終於忍無可忍，怒聲喝道。他伸手打落了涯拓的魔爪，臉上的僵硬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無蹤。
“小子，倘若你真的這般害怕，哥哥倒是可以勉爲其難陪著你！”涯拓的手繼續在洛炆麪前晃來晃去，時刻攪碎洛炆臉上再度凝起的沉思。
“你，兄弟一場，你不陪我難道陪閻王？哼！”洛炆聞言，霍然起身，然而前半句雖聲勢浩蕩，到了後來卻只留下餘音，“再說害怕，怕……誰~怕過？我只是、只是怕你孤單……”洛炆囁嚅著瞥了涯拓一眼，半是逞強半是真。
“哦~那當真是感激不盡~”涯拓笑得燦然甚至有些傻氣，有意忽視了洛炆眼中閃爍的不安。但他的異樣反而引起了洛炆的懷疑，涯拓見勢不妙連忙出手想要掩飾，然而一陣沙塵卻在他之前打斷了洛炆的疑慮。連日的險境讓平日不羈的洛炆也多了幾分小心，他慌忙捂住自己已經張大的嘴，連滾帶爬地掩入黑石後，正要回手拉涯拓卻見涯拓筆直地站在原地，臉上滿是無奈的表情。
“我很開心，在臨死之前終於看到你能擺脫‘白癡’二字……”涯拓瞥了眼洛炆，而後面色泛青地看向那片騰起的沙塵，“可惜仍舊是笨蛋，方纔你一聲怒吼，你以爲他們只是路過麼？”
“那！那還不快跑！”洛炆聞言瞪大雙眼，愣了一瞬後立時從地上竄起，大吼一聲拖著涯拓向後狂奔而去，邊跑邊滿眼茫然地看向身後突然多出的追兵，似乎仍然不願相信剛剛撿回性命的自己居然再度陷入生死未卜的境地。
“嗯，那邊景色不錯！”與洛炆的驚惶恍惚相比，涯拓倒是冷靜了許多，只不過……他此刻心中所想似乎與逃跑全然無關。
“對，是不錯……不對，你到底在想什麼！”洛炆隨口應道，而後猛然醒悟過來，氣得險些跌倒，“涯拓，性命攸關，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
“我現在說的便是最緊要的事，洛炆……”涯拓一本正經地跟在洛炆身後，拖著懶散的步子，聲音中滿是無奈，“那邊是包圍圈中景色最好的地方了，看來很適宜埋骨。”
“埋……骨……”洛炆突然被腳下的紅沙絆住，踉蹌了兩步後終於沒有倒在地上，身上的顫抖卻是暴露無遺。
“你怕了？”涯拓微笑著甩了甩手，蒼白的指節間爆出陣陣輕響。
“是怕了……倘若現在讓我再去直面九嬰，也許我真的會猶豫……”洛炆苦笑，俊朗的臉上少見地現出倦容，“可是既然退無可退，總要拼出一番身爲魔族的熱血纔是！”洛炆竭力在臉上扭出笑容，連試三次後終於笑出了無畏的豪氣，卻看得涯拓眼睛一紅。
“小子記得埋我！”涯拓連忙轉頭，故作冷靜地將手埋入紅沙之中，隱約的震顫在二人腳底滑過，淹沒在彷彿已近在眼前的塵土中。
“那誰來埋我，別以爲我會總是遷就你！”銀亮的光芒在洛炆掌心閃爍，纖細的絲線和他不服輸的眼神一同飛揚在已混雜著血腥的冷風中。二人對視一眼，皆是瞭然地一笑。沙場對陣，生死茫茫，誰能遵守誰的約定？只是有此一言，生死相約，便覺不再孤獨罷了。
在二人的目光中，揚起的沙塵忽然一滯，彷彿全速奔跑中被絆倒的駿馬。烏色與銀芒從其中透出，稍顯細弱卻銳利異常。當先幾人瞬間憑空消失，只在沙地上留下淺淺的痕跡，幾滴血色掙扎著透出，似乎在拼命昭示著那幾人的歸處。其後的人見狀頓時心生警惕，但未及行動一縷銀絲便悄悄爬上衣角，隨即他們便驚駭地望向自己雖看去如常但卻已不聽號令的身體，望向慢慢逼近卻無法逃離的烏色陷阱。
洛炆與涯拓配合默契，彷彿已經演練了千年，一時間竟生生止住了伏兵的腳步。雖然二人明白這不過是曇花一現——以二敵百已是難料吉兇，何況此刻未現身的伏兵尚不知有幾何，但二人臉上還是同時露出幾分輕鬆，偷得浮生半日閒，也算得上一種逍遙。
“想不到你還有些用處！”涯拓微微偏頭，趁機甩掉了額角由發間滲出的汗珠。
“是你有眼無珠！”洛炆反脣相譏，順勢忽視了涯拓的動作，“別小瞧我，我可是得了小白的真傳，學得了他一身本領……只除了一樣，不過反正今日也用不到它！”
“本領，打狗？當真正合適！”涯拓哈哈一笑，成功地收穫洛炆滿面漲紅。
“討飯……討飯有什麼！小爺也是、也是爲情勢所逼！”洛炆狠狠瞪了涯拓一眼，撇撇嘴說道，“小白可不是普通的乞丐，他可是神乎其技的木偶戲藝人！只是不知爲何才流落到那裡。”
“情勢麼？極好！”涯拓盯著左前方幽幽說道，轉瞬卻爆出開朗的笑聲，驚得洛炆全身一抖。可惜洛炆此生再沒有因此罵涯拓瘋子的機會，涯拓的掌刀在他開口的同時重重劈下，濺起的沙塵迷茫了洛炆疑惑的眼。下一刻，他只能在心中捉住涯拓遠離的背影，直到眼前只剩下扭曲如蛇的光明。
“我不埋你……”洛炆很想將全身的焦急凝成一線投入眼前僅剩的光明，只是挖空了心也只能將這句化爲飄蕩在涯拓身後的若有若無。
“你……洛炆英雄一世，會忘掉一同出生入死的人？”涯拓低垂了眼，只慶幸自己身在洛炆之前不會在他的目光中慌亂。大地在涯拓的手下顫抖，條條烏光蛛網般蔓延，雖看似凌厲卻只是擋住了來犯的魔族。求你……陷入沉眠……涯拓心中的惴惴和羞愧一同在脣齒間激盪，又在他期盼的目光中被生生扭成另外的話。
“看夠了沒有，還不快來！”涯拓終於迫自己看向落炆，卻幾乎在同時希望自己油盡燈枯。在幾乎看不清洛炆的暈眩中一道徹骨寒意自涯拓背後襲來，而後攝了二人徑直衝出了重重包圍。紛亂的嘶吼和尖銳的利爪間涯拓只是本能地將已經無聲無息的洛炆緊緊按在駁背上，他將頭深深地埋在洛炆散發著暖意的背上，似乎想要回避從駁與小仁身上散發出的陣陣沉默。
“你早就看出了吧。”許久，覆蓋在涯拓身上的沉重被小仁話裡的淡漠拂開，卻化成碎片沒入涯拓心中。
“我們需要一場戲，需要留下現在的四兇獸，需要留下過往祖先的精魄，可這一切與本可以平靜度日的你無關。但是繁華落盡，重重喝彩下手握族長之位的是我，無辜慘死的卻是你。你死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可我只在無可辯駁的正確中聽見你被撕裂的迴響。”涯拓側過臉撇著小仁身周的蒸蒸鬼氣，“我饕餮能夠從大地感知一切，所以我從始至終感受到了你遭受的一切。你若要我性命取了就是，他……洛炆沒有看到你。駁亦有靈，當能傳達我的死訊，就像他睡著前以爲的那樣。”
“所以你自始至終都是英雄？你低下頭，用你對我的愧疚編制了自己的完美，逃脫了自己忽視我，然後終於可以昂起頭面對天下，踏過連一杯水酒都不曾有的孤冢？”小仁的話如同一根銀針刺入涯拓的沉默，涯拓突然覺得他賴以對天下交代的夢境就這樣黯然失色，幼稚到可笑，“如果你敢於面對，是否應當擡起頭，至少看一眼因你而生的孤魂——自、始、至、終都感覺到的人。”一根銀線隨著小仁的話落在涯拓眼前，原本幾乎難以看清的細線此刻竟然散發著點點奪目亮光，銀鉤一般撕扯著涯拓的目光。而正當他想要隨之擡頭時，一縷泛著濃腥的血猛然撞入涯拓眼中。剎那間，涯拓心中一個深深印刻的身影浮現出來，即便在暗夜之中他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一具屍塊拼成的木偶——清晰到他能感覺到那些斷裂又胡亂按在一起的骨銳利如刀。
“小仁，那時我已經……”即使在對自己的痛恨中，涯拓也無法再對小仁說謊。可是一物恰在此時輕輕地落在他頭頂，帶著輕巧的輕蔑落在涯拓眼前。只一眼，涯拓便明白小仁再不需要他矯揉造作的真實和後悔——小仁已經渾濁的眼珠正冷冷地朝向他，比死更加可怕。
“洛炆快要醒了，涯拓。”陰森的聲音響在涯拓耳畔，而他只看到眼前最後一點光明淡去。然而涯拓終於有了力氣，就算一生的黑暗，但他不能讓那黑暗屬於洛炆。洛炆彷彿他最後的籌碼，他輸了，可是要看著洛炆眼中的光明。
“小仁，我會滿足你的願望。一生記得你，只將這怨恨留與我吧。”涯拓張開眼，以強留的神智望向小仁。一瞬間所有的一切似乎遠去，他連爲之反抗父親的榮耀也拋開，只溺水般沒入撲面而來，散發著濃烈血腥的怨恨，凝望著……從不曾見的光明。
“這纔是我的恨。”小仁手中，一隻早已腐爛的獸屍正化爲灰燼。他微微笑著，嘲諷淡淡抹在脣角，如同早晨即將消失的露珠，“我不甘心不恨你，可我更不甘心無法安撫洛炆的命運。你說他的事情與我無干？現在我要你對自己種下最深沉的毒咒——我應當化爲一根刺永遠埋在你心中，而洛炆應當永遠明朗地活下去。你見過他眼中的藍嗎？所以我不後悔從未見過人界的天空！”小仁略顯得意地盯著涯拓，孩子般的天真在他臉上流轉。旋即他將手撫上涯拓額頭，而涯拓臉上只剩下深遠的笑——那是一個約定，涯拓沒有解脫也不必再愧疚。他的世界依然有日升日落，只是從此再也沒有孩童般的瑰麗，而洛炆一生都會有。那是不斷攀登，但直到山頂也仍舊無法觸摸天空的豔羨。可此刻的涯拓心中毫無波瀾，只有平靜。這片平靜跨越了小仁消失的身影一直延展，疼痛而霸道地撕去了涯拓曾經對世界無瑕的幻想。直到洛炆的低喃稀釋了它，雖然涯拓明白它僅僅只是變得透明而不易察覺。這世界，其實冷峻而鋒利。祖先，到底用怎樣的血肉在微笑中爲我們圓滑了它的刀鋒。我們生了凌厲的翼，又因何而冷。
“哎~還是駁最好了，知道在關鍵時刻留下來陪伴兄弟，不像小仁那個東西！駁~駁駁~我們來起個名兒吧~”洛炆拍拍駁，毫不意外地收穫了駁憤怒的響鼻。他笑了笑，終於安下心，這世上仍舊有他熟悉的東西。暖意一點點滋潤了他乾涸的眸，心中關於小仁的角落碎裂在他冰藍的眼中。許久，他才長出口氣，轉向涯拓。他眼中的冰藍一直沒有褪去，看去與平日迥然不同。
“你……沒有辦法忘卻了吧。”洛炆略顯羞澀地望著涯拓，涯拓卻只看見一片埋沒深深裂痕的冰湖。
“絕對不要。”莫名地，涯拓臉上露出笑容，他終於自煉獄回到家鄉，雖然只能跟著洛炆的腳印。他伸手遮住洛炆的瞳直到它恢復成熟悉的模樣，小仁放逐他的路明晰地鋪開在他眼前，而起點竟然是洛炆的笑。
“我會去人界，涯拓，即使我是混沌族長。”洛炆按下涯拓的手，停了片刻突然鬆開，“你和我一起去麼？小白，他是很好的人。”
“人界有誰會不長眼，將你這混世魔王擄了去？”瞧著洛炆眼中攪成一團的猶豫，涯拓戲謔地笑道，“可是違逆天意已成就太多憾恨，小仁最後一直在笑……你記得回家的路，便好。”
“如果我躺在街邊等你呢？”洛炆促狹地說道。
“赤焰湖會出現在人界。”涯拓冷哼一聲，卻又同時彎了嘴角。
“如此，纔像族長大人~”洛炆一笑，琉璃般閃爍著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