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彰仁眼前閃過那日一片劃痕的鏡子,捏在指間的樹葉無聲滑落。當葉子落地之時,他將鳥兒慢慢向窗外送去,而后,親眼看著自己的手再一次消失。
“大概,我們是因同一人而困在這里?!闭萌蕦⑿▲B捧回懷中,舊日倜儻再次由心中遠去。莫道當年不風流,只恨人圓花不再!他將自己碗里剩下的米慢慢喂給小鳥,而后逗弄著它直到傍晚、蘇羽來之前才如同平常一般回到床上,假作睡去聽著蘇羽的衣裙慢慢滑過地面。那聲音來了又去,如同一只手攥住了彰仁的心,彰仁只覺得陷入無底的深潭中,時時想要大叫,而在往日,他有時會故意裝睡,只為了聽一聽她無聲的關心。
直到小鳥從他手中落到了地上,彰仁才發覺蘇羽已經離開。他跨過在地上胡亂扇著翅膀的小鳥,緩緩走到門前,而后小心翼翼地邁出一步。不想落腳處竟是一片滑膩,他尚未叫出聲便重重跌坐在門外。夜色中,他借著月光看到自己的雙手沾滿厚厚的苔蘚。僅僅一月,家中竟如已然荒廢一般?!彰仁滿腹疑問地看了看四周,憑著記憶小心地鉆入一個隱蔽的角落,靜靜等待日出。
彰仁的一生中從未有一個夜如此漫長,他看著頭頂的星辰一點點西墜,每一刻都有往日的點點滴滴隨著星光落在心頭,也從未有一刻如此之短——從希望邁入到驚駭原來只要一瞬。天亮時分站在他門前的蘇羽自然沒有再戴遮住面容的黑紗,而彰仁也沒有見到他的蘇羽。那個蘇羽臉上滿是黑色的細紋,其中兩道徑直穿過眼睛,而她從前烏黑的瞳仁反而變得鮮紅,只在她將黑紗覆在臉上的時候,那張臉才暫時恢復了原狀,不知她從何處得來這黑紗。
看著蘇羽將重新變得白皙的手慢慢按在房門上,彰仁的心劇烈跳動起來。這一夜,他只想知道真相?;蛘咚麖奈聪脒^蘇羽會真的害他,那些遮擋在她臉上的黑紗也許有機會令別人偷梁換柱,但現在彰仁突然發覺從前真正離他遠去,哪怕右遷,他也沒有感受過真正流離失所。如果他現在出聲拿下蘇羽——也許還有其他下人,他就可以繼續留在這里,做眾人眼中的可憐人和正直的彰大人??墒墙窈筮€會有人將他的房門那樣輕輕推開么?彰仁緊盯著被蘇羽推動的房門,那道慢慢變大的縫隙刀一般漸漸逼近彰仁的心。他猛然起身向后退去。如果他失蹤,也許可以暫緩這種痛苦。然而一道仙氣充盈的身影從半空中緩緩落下,生生止住了彰仁的動作。
“蘇羽,一月已至,你該死心了罷!你我的緣分也就如此了?!卑肟罩械呐尤菝蔡鹈溃硇螊尚。佳坶g已經透出歷經風霜的淡然,正是岱莓,“此鏡到底不是西王母至寶,雖能暫時鎮住魔氣,但已月余他仍不愈,那便是永遠如此。再呆在此地亦是無益,還是離開罷!”
岱莓話音剛落,蘇羽的淚已經打濕了地面,她輕輕靠在門上,半晌才回望岱莓點了點頭,優雅地轉回身——跌跌撞撞跑出的彰仁已經擋在她身前。蘇羽的眼神讓他知道蘇羽將會做什么,而阻止她是彰仁此刻唯一還記得的東西。幼時他霸道,蘇羽便溫婉;少年他落第,蘇羽趕走奚落他的人;中年他顯貴一時,蘇羽仍如出閣那一刻對他恬靜地笑。日后他可以宦海沉浮,富貴落寞,但蘇羽無論如何不能因他慘死。
“此間只我二人,但外面你已失蹤七日。今時不同往日,我再趕不走對你不利的人。如果我們留在這里,永遠都不能再出去,可至少你不會因此受盡屈辱?!碧K羽見了彰仁,臉色明亮起來,但淚也更加止不住。她回頭望向岱莓,岱莓點點頭,以手凌空一托,彰仁房中怎樣也照不見他的鏡子便輕巧地飛到岱莓手中。
“這里是蘇羽的心愿化成,只有鏡子才能映出真正的你們?!贬份畬㈢R子舉到二人面前,鏡中的蘇羽美麗非凡,而彰仁竟慢慢長出了獠牙。彰仁用蒼白的手指碰了碰鏡子,而后忽然奔向方才藏身的角落。蘇羽靜謐的心愿里第一次出現撕心裂肺的哭聲和拼命壓抑的嘔吐聲,再抬起頭來時,彰仁眼中的世界已經變成一片血色,正如蘇羽一個月來一直忍受的那般。
“我見過那些血色,我不會怕你。”蘇羽平靜地看著滿面茫然的彰仁,試探著向他靠近。而彰仁卻搖搖頭,慢慢退回了此時還沒有被陽光照亮的陰影里。蘇羽不會怕彰仁,但彰仁怕她眼中的自己,她是凡人,怎會不厭惡?!蘇羽是美玉,而他已經配不上。盡管她會傷心,但從前的蘇羽何時喜愛過黑色?
“帶我去魔界,讓蘇羽留在人間……”彰仁心中的茫然仍舊沒有散去,但他還是跪在岱莓面前。他不知道在魔界能否活下去,但明白自己想離開蘇羽。
“好吧。我聽聞師兄與閬風巔弟子一同進入魔界,也正要去看看?!贬份戳丝刺K羽,而后輕輕點頭。蘇羽聞言默然,只是后退幾步,重重跌坐在院中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