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嬰說完,淡然一笑。而聞聽此言,楓月和玉簡卻同時一怔,玉簡垂下頭,雪青的唇在紅透的面色間格外醒目,繃緊的線條在唇上浮現又湮沒,終究沒了聲息。楓月則發呆般目視前方,不時偷偷瞟向玉簡,片刻后,她眨眨眼,滿面懵懂地望向天空。
“人,果然是螻蟻般的蠢蟲。但被騙入彀中的我或許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九嬰輕蔑地瞧了身在一處卻分別望向天地的楓月和玉簡,嘲諷道,可轉瞬眼神卻又變得黯淡,“遇到他時,是我對這個世界還茫然無知的年紀。那時的我好奇著這個世界的一切,不斷地探索著前方的路,美麗的景色,不同的生靈,生老病死的法則和不斷輪轉,喜憂交錯的命運。偶爾會煩惱自己與其他生靈截然不同的紫發紫眸和與之俱來的淡淡憂郁——人似乎稱它為孤獨,但也僅此而已,單純得猶如易碎的薄冰。”
但那日,我正呆望小河中戲水的魚兒時,水藍衣衫的他從天而降落在不遠處,帶著灼灼的目光和你們稱之為貪婪的神色。可他是笑著的,明亮得猶如晴空。落地后,他掃視著四周,看見我便雙眸一亮,御風而來,林間灑滿了他清亮的歡呼聲,擾了不知多少生靈的美夢。他說,他終于找到了,他就知道這里一定還留有曾經強橫的生命,敢于睥睨蒼天的君王。若擁有了這樣的力量,他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可以去做很多事,第一件事便是要偷了師兄的拂塵送給劉嬸,劉嬸年事已高,而師兄嘛,可以再做一柄……
他飛快地向我逼近,而我卻不知他所言為何,直到他隨意扎起的長發覆了我的額,我才明白他說的是我,曾經強橫的生靈。我迷惑不解地看看自己,不懂他為何要這樣說,可是當我抬起頭時,看見的卻是與方才截然不同的眼神,震驚而迷茫。
九嬰,沉默良久,他口中輕輕迸出這兩個字。眼中白光猶如月盈,那是殺意,一個生命終止另一個生命之前散發的氣息。
我知道我不敵他,也知道我逃不掉。但我更明白的是,我不想死。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疑惑我未曾觸碰,而今又多了一件。在他熄滅我生命的前一刻,我扯住了他的衣袖,抱著如同玩笑的細微希望開口。我問他為何稱我為九嬰,除了這莫名其妙的二字外又有什么理由殺我。
他真的沒有殺我,散發著柔和白光的掌心就那樣懸在空中,久久沒有落下。或許這只是因為他沒有經過滄桑,若換了他人,大概也只會嘆息著安葬我。良久,他慢慢抱緊我,白色的光芒從后心處滲入我體內。我昏睡在他臂中,醒來后這世界再也沒有那么清晰。但他沒有掩去我的紫發紫眸。他說這樣很漂亮,猶如他幼時只能艷羨的人偶。他說不想死就只有扯住他的衣袖了,不要放手,永遠不要。他說叫我水藍……稱我為水藍。
自此水藍帶著我在魔界中游蕩,從不令我離開他身旁。有時他會目光憂郁地看著天空,即使我被封印也還是能看出那是來自思念的召喚,他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曾想要松開手,但他只用眼中的笑意便逼回了我,大概,我也舍不得。
時光在水藍的笑容和憂郁中平緩地流逝,但我們身旁卻是鐵馬金戈。那時的魔界,正漸漸進入群雄并舉的時代。最初幾年尚能四處閑游,之后便只能從一片慘烈中經過。水藍似乎想過遮住我的雙眼,但他終沒有遮,只是壓抑著心中翻騰的不安。有一日,他揉亂我滿頭紫發,顫抖的唇間迸出‘九嬰’二字,而后仰天苦笑,卻執著地握著我的手。
那日之后,水藍眼中的憂郁越來越少,眉宇間時常揚起自由如風的不羈和淺淡的笑意。不久后,于偶然間我們結識了界,而后又與他的三個同生共死的兄弟汶、屹、杌相熟。他們是魔族,在紛亂中掙扎著活下去,但卻并非僅僅是茍活。
我看見界的寬厚,汶的冷睿,屹的睥睨和杌的卓然,他們心中都存著魔界廣闊的蒼茫。終于,他們決心成為魔界不倒的山,也邀請了水藍。在水藍回復他們的前一晚,我百無聊賴地坐在屋檐下盯著魔界一片橙紅的天空。水藍說要好好想一想,便將我放在了他用法力劃出的圈中,可看著他畫地為牢的我卻知道,他不會答應,那不是他心中所愿。
但我錯了,水藍只待了片刻便從窗中探出頭,邀功般說他已經決定與界幾人同創奇跡,還壞笑著說他本想多等片刻再告訴我這個好消息,但實在是忍不住了。我疑惑地看著水藍,不明白他為何會答應,為何即使違背心愿也笑得如此開心。水藍卻輕蔑地看著我,倚老賣老,說他養我這么久,我的愿望他一望而知,說他知道我好奇,所以帶我去看真正的戰場,那里有被殺戮扭曲的求生,你見了不要哭。我倔強地扯住他,許久,他無奈地轉身,撫著我的額,說有一刻,我為你而笑,這樣很好。
自此之后,眼中的世界以血淋淋的姿態出現在我面前。無數曾經細數過的生靈在我面前被碾碎,無數曾經溫柔的面容在夢魘中被怨尤浸染。水藍不曾改了道家裝束,可刀劍林立間也多了縱酒狂歌,我知道他不得不如此。滄桑磨礪中界和汶幾人終于擁有了各自的部族,但年輕氣盛的他們也同樣招來了其他部族的覬覦。終于有一日,火光焚燒了大地。
水藍牽著我微微嘆息,而我在數年中第一次看見他身披戎裝。他笑笑說,我想贏。而我同往日一般安靜地待在他劃出的圈中看著他離去,之后在彈指間便破了他的法術。我想他沒有注意到我的成長,看著掌中散發的紫色光華,我慢慢向火光走去。幾年之間水藍總是保護我卻從不阻止我看任何事。這樣局勢,我明白即便水藍散盡一身功力恐也九死一生,除非連他也心存畏懼的——九嬰!倚老賣老的水藍,他想贏,我給他一個贏字。
那一戰,紫色的火焰燃遍大地,細小的河流憑空消失,大地上的裂縫化為深淵,不知有多少魔族的生命終止在我指尖。但時刻令我忐忑不安的事情并沒有發生,界幾人毫不在意,反而指揮麾下趁機殺敵。仔細想想倒是我多慮了,數年中他們手上沾染的血,只怕比空中降下的雨滴還要多。
而水藍也沒有責怪我。戰場之上,他一身戎裝下透出幾分平日的飄逸,劍也愈發揮灑自如。但我心中卻莫名地惴惴,害怕他眉宇間比往日更勝的飛揚,猶如開得太盛即將凋謝的花朵。
此戰后,界等四人的部族——饕餮、渾沌、窮奇、梼杌——以真正的上古兇獸之姿屹立于魔界,足足歡慶了三日。三日之后,水藍如同往日般帶著我看夕陽西下。在天空如燃燒般的紅褪去的一瞬,水藍低聲開口,聲音淡然寧靜,模糊了過去也泯滅了未來。他說,仔細看,夕陽其實尚未褪去。它仍留在我們眼中,用心注視,就會沉醉其中。
不安在我心中猶如黑色花朵緩緩展開,因為那是水藍從來沒有過的語氣。但我還是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遵循著數年來早已習慣的不假思索。但這份懶惰終于得到了報應,我眼前的世界開始在白光中扭曲,一如水藍當年封印我的力量。可這次真的只是封印?不過無論如何,我亦不是當年的九嬰!雖然被水藍偷襲,但我早已凌駕他,可他的善意只是為了今天嗎?!我的疑惑和憤怒化為長嘯響徹天地。山在動搖,地在顫抖,河水陷落,天赤如血,所有生靈都瘟神降臨般遠遠避開,可九嬰,又有何懼?紫焰從我心中透出,怒視著眼前的土地,我的唇滲出冷笑,放縱它們在大地上肆意盛開,卻不知道心已經有了裂痕。
正在此時,一道黑影從天而降,我暴躁地揮開它,不料落下的卻是界的頭顱。在戰場上,他的睥睨是那么鮮明,可他現在已經冰冷了。我忍不住低下頭,看見了沒有雙腿的汶和一具帶著屹的臂環,卻已認不出相貌的尸身。一剎那,我的身體有些僵硬,或許我從沒有在心中想過他們的死,而且死在我手中。這時,一息尚存的汶看著我冷笑。他嘲諷地問我是不是想找杌,他說杌就融化在我腳下的血里。而后他又恍然大悟般狂笑,說他真是癡了,我要找的應是水藍。笑過后,他抬眼看向我,眼中閃著瘋狂,他說抬起你的爪子,看看你指尖上的是誰!
遠處似乎有閃電劃過,強壓的恍惚終于漫上心頭。但我笑了,我非蠢物,如若看了,只怕一生都會被水藍臉上凝固的死亡折磨得痛徹心扉。我不明白他為何以血待我,但不如就此……我高高昂起頭,似乎真的又看到已經消逝的夕陽。而就在此時,徹骨的冷灌滿胸口,是魔界蒼涼的風,我的心,被穿透了。
我無力再維持原本的模樣,重新化為紫發紫瞳的樣子,也看見了胸口泛著白光的劍。腳下的法陣仍在閃爍,界等幾人臉色慘白地倒伏在一旁,這法陣浸透了他們的血。我恍惚記起慶祝之時水藍激我嘗了生平第一杯烈酒,原來三日的慶祝只是幌子。
天地在我眼前旋轉,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血的味道如此苦澀。水藍……我冷笑,你只會偷襲嗎?在最后一刻還是不敢直面我,殺了我!可是我的吼聲沒有回應,冷冽的風吹過,我聽見了水滴飄落的聲音,散在風中的,水藍的發絲白若霜雪。我突然覺得全身的氣力都已被風帶走。
水藍的手臂依然有著淡淡溫暖,卻已經無力了許多。恍惚中我已看不清他的臉,但也看不清他的淚,或許這樣更好。我已不再掙扎,聽憑身體沉入大地,也許這樣的安靜能讓他解開我心中最后的疑惑。九嬰……我究竟做錯了什么,你們自始至終都在心中藏著厭惡嗎?!
水藍看著我沉默良久,白發在風中飄起又落下。我看見空中有片片瑩白緩緩墜落,猶如落花,或許這就是水藍無意間說過卻令我羨慕不已的雪,而水藍的聲音比雪落更輕。他仰視著天空,笑著說他騙了我。
可這幾字才是騙我!我聽見他的無力,看見從他衣上滾落的顆顆鮮紅。可以殺我時,他沒有殺,可以棄我時,他沒有棄。我成長在他畫地為牢的白光中,以如今情形來看,他早就知道了吧?如此他隨時都能奪取我的力量,可他依然沒有!水藍,我怎么能相信他?!
但我的懷疑只換來他的沉默,水藍呆呆地看著天空,任憑我從他手臂中滑出。我轉向界等幾人,他們也參與其中,或許他們知道什么,甚至他們才是幕后主使……可我看到的仍舊是一片沉默。界無聲地按住傷口,汶低頭細數砂粒,杌背過身漠然入眠,屹攥緊了雙手,忽然起身面對著我,重重垂下眸,如同每次血戰后他送別死去的族人,原來我在他們眼中已是虛無。那么水藍果真……我慢慢轉回頭,卻發現身旁已空無一人。血色的泥土吞噬了我眼前最后一絲光明,我終連最后一聲水藍也沒有喚出。
“自此之后,我便一直沉眠,直到你們將我喚醒。”盯著西墜的金烏,九嬰眼中滑過一絲冷然,發梢艷紅猶如綴滿了血珠,“這片小洲可比當年單薄了許多,而且也多了許多紅沙。想是我心中的怨恨之火在昏睡中也慢慢滲出,多少浸染了土地……如何,你們想要知道的,我已經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你們。現在,輪到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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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半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