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得了霍為的恭維, 還吃了上好的茶,得了利是,心滿意足。見下人急匆匆過來耳語稟報, 怕是霍家有事, 他便告辭回宮。
聽說允嵐身子不爽利, 被沖撞了。霍為一路風馳電掣地往院子里趕, 張媽媽跟在他身后, 可勁地跑,一邊跑,還要一邊給將軍將來龍去脈。
“嗯, 我知道了。”霍為臉色十分不好,“你只管照顧好夫人, 這事先不要告訴老太君。”
張媽媽遲疑著, 噘嘴“哦”了一聲。
這事兒看起來還挺嚴重, 能不告訴老太君么?
事情再嚴重,也比不過允嵐的身子。霍為幾步跨進院子, 直奔新房里,允嵐側身躺在臨窗的榻上,背對著他。她肚子大了,不能平躺,也只能側身躺著少受些罪。
霍為滿臉焦慮, 允嵐便知道, 是張媽媽去叫了他, 少不得還把事情往嚴重了說, 她便寬慰他:“自己就是大夫, 不會有大事。婦人懷身子,總要吃些苦頭罷, 你不必太擔心。”
她雖不肯說炙仁的事,霍為還是主動提起來,這事也確實不好再拖。要趕在今上壽誕前商量商量,指不定還是有可能性。如果實在不行,到時候只能明著請示今上,相當于是逼著今上就范,下下策。
這么說定之后,允嵐也找了個時機,同炙仁好好溝通,叫他不要心急,先等霍為覲見今上再說。
霍為已經辭官,如今同平民百姓差不多。進宮的流程就復雜了許多,終于見到今上,顧忌外間也有人,不便細說,只是先提了十多年前祝家貪污被查一事,問今上是否在今年一道赦免?今上壽誕時,宣布大赦天下,這已是定了的,只是名單還沒完全商量。
今上掀了眼皮子,似乎十分意外,反問霍為為何對祝家關心。畢竟當年祝華輝管理國庫,雖只是個小吏,卻監守自盜,成了米缸里的大老鼠,當年此案一出,眾人嘩然。抄家問斬,祝家男丁一個不留,婦女則被充官俾。
隱隱聽出今上言語中的怒意,霍為便將原委交代清楚:“自家夫人原是祝家的一個小婢,后被人買了身契,重回自由身。感念祝家父母待她寬厚,便想是否能赦免祝家父母的罪名。”
今上沒有拍板,只說再考慮考慮,便打發霍為回去。
“今上怕是沒什么指望。”霍為晚間回家,一身的風塵仆仆,外邊露氣重,他受過傷之后,連帶傷了肺經,晚間不能在外面多留,否則就得咳嗽。
允嵐幫他換了常服,又給他遞了茶,她本也不抱希望:“當年我父母被誤判,許多人都心知肚明,今上也不會不知道。但當年下那么狠的手,現在回頭來,叫他說自己當年做錯了,換成個平頭百姓,也沒個人愿意。”
“這于今上也是個機會,今日去覲見,今上并沒有直接發怒,看樣子會認真考慮。只是這事結果難說。”霍為安慰她,伸出手指撫著她皺起的眉心,“若這條路走不通,你也不用擔心,我再想想其他辦法。”
允嵐勉強笑了,握住他的手:“我是怕炙仁等不及。”
十二三歲的時候,正是叛逆的時候,聽不進去話,只想要滿足自己的心思。允嵐有些為難,該如何同炙仁解釋呢?
“你的意思是,還要再等下去?”炙仁不再急躁發脾氣,改成冷冰冰的面孔,語氣疏淡。
允嵐能聽出他話語中的戾氣,但能理解他的心情:“這件事情急不來,我同霍為再想想其他的辦法。”
這件事眼下毫無辦法,板上釘釘的事實。炙仁當時歪頭垂著眼看地上,無論允嵐怎么勸他,他就跟鋸了嘴的葫蘆,一個字不說。
天氣漸冷,允嵐還挺著肚子,腰椎難受,坐著站著都受不了太久,跟炙仁好說歹說許久,他終于同意再等等,幾乎用盡允嵐所有耐心。
事情辦不成,日子還是得一天一天地過。
往后,必然是要回鄞州老家,離望京好幾天腳程。這邊的田產鋪子都得梳理一遍,主要還是霍為那邊派個姓趙的管事打理。這人看著虎頭虎腦,心寬體胖,但算起賬來那是又快又準。霍為用他許多年,對他十分放心,允嵐便不給自己找麻煩。
姓趙的管事去清理這些賬目和資產,記錄下來,給允嵐過目即可。
這不看不知道,看了真是嚇一跳,自家的夫君可真是有生財的本事,別說什么普通的布莊糧鋪,就連酒莊客棧都一大堆,還都是這些年錢生錢利滾利帶出來的。也虧得自家夫君眼光好,居然樁樁都是賺錢的買賣。有幾個雖賺得少些,但從沒虧過。
誰能想到,一個久經沙場的大將,竟還能有商人的頭腦。這以后跟著他怕是絕不會挨餓。
允嵐拿這事打趣霍為,霍為笑著解釋,他從小在望京里長大,周圍這些侯爵們,面上風光,實則內里虧空,為了銀錢干出不少荒唐事,他看在眼里,覺得不屑,他父親便同他說,要想人前不求人,那必得有錢撐腰。
從那以后,霍為除了看兵書練劍,就是花時間研究這些商賈之道。本朝不太看得起商人,霍為倒是無所謂,只是悶頭做,不叫人知曉,這些年也虧得趙管事幫他管理著,竟也發展得如此好。
這是霍為第一次提到他父親,他眉宇間盡是溫情。
允嵐曾聽說,霍為的父親,在戰場被敵人亂箭射死,卻從沒聽霍為講過。
燈火闌珊,霍為憶起過去細微的瑣事,開懷大笑,似乎又回到了幼時有父兄照看時,有人可以崇拜,有人可以仰視,有人可以依靠。對于男兒來說,父親的影響,永遠不可磨滅。是重要的回憶,也是不可隨意對人說起的過往。
允嵐靠坐在他懷里,歪在他脖頸間,聽他講這些堆積內心的溫暖和美好,頭一次感覺兩人的心終于敞開,緊緊擁抱在一起。
兩人的手疊在允嵐肚子上,她微微一笑:“若這胎是個兒子,你以后定是個好父親。”
“若是個女兒,我也定會是個好父親。”霍為笑著親她的臉頰。
屋內暖意洋洋;窗外秋風冷峻,掃蕩院子里每一個角落,樹葉撲簌簌直掉。
那樹葉輕飄飄拍在炙仁肩背上,然后再一陣風起,樹葉順著他的外袍落下,咔嚓一聲。他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那窗紙上靠在一起的身影,少年的臉上現出痛苦,眼睛里竟盈滿淚水,一抬手,用袖子擦干凈,轉身便飛也似地跑了。
第二日天剛亮,允嵐也不知怎么地早早醒了,身后霍為還在酣睡。要平日,她必得睡到日上三竿,今日就是覺得心里發慌。
反正也睡不著,便起身自己穿了外衣,打開門去叫脆雪打水來洗漱。
剛一開門,一陣冷風,將允嵐吹得瑟瑟發抖,往回縮。
外面卻跪著脆雪,這小丫頭最近不知道是不是跟炙仁學的,也不說話,經常就只是低著頭。今日不光低著頭,還跪在地上。
不知道她跪了多久,只見身上衣裳單薄,一直打哆嗦。
“什么事?”允嵐有些稀奇,這大清早的,脆雪過來怎么也不喊人。
許是跪得久了,神志迷迷糊糊,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一雙眼哭紅了腫的像個桃子,看著允嵐:“夫人,炙仁他走了。”
說著,脆雪將手中一封信抽出,艱難遞給允嵐。
“走了,走哪里去?”允嵐這才注意到她手中竟捏著個信封,此時吃了一驚,也顧不上其他,只叫她起來,便去拆信封。
炙仁這才多大年紀,還學別人留書一封,不告而別。
允嵐十分惱怒,第一次當著下人發了脾氣:“糊涂!怎么不早些來喊人?”
門口的斥責聲吵醒了霍為,他見允嵐柳眉倒豎,立即披了外衣過來,問什么情況。
隔壁張媽媽聽到聲音,一邊系著外面的扣子,一邊火急火燎往外趕。青竹也正好趕過來。
脆雪小聲說,昨晚就發現炙仁不對勁。
這姑娘在外面跪了一宿,風吹露重,怕是已經發了燒,口干舌燥,說話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跪了許久,怕是膝蓋都要跪壞了。
允嵐連忙叫張媽媽給她倒杯茶來潤潤喉,又叫青竹使勁把脆雪從地上抱到屋里爐子邊上去。
這一番忙完,脆雪總算是緩了一點氣,她昨夜便看炙仁有些異常,但是沒怎么注意,因為實在想不到他會出走。今早天不亮,她去給他打洗臉水,才發現他竟然不在,被子疊的整整齊齊,沒有一點人氣,東西也都收拾走了一些,只桌上留著這封信,上面寫著“夫人親啟”四個字。
脆雪看著這四個字,才意識到不妙,趕緊過來告訴夫人。
“你寅時就發現他不在,怎么現在才來?”允嵐氣得在房里踱步。
“夫人您懷著身子,我——我不敢打擾。”脆雪聲如蚊吶,小心瞅了一眼邊上的張媽媽。
張媽媽也是這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當即認錯,平日里怕他們有事沒事來打攪沖撞了夫人,便管得十分嚴,不讓隨便進門通報。
允嵐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張媽媽有矯枉過正之嫌,但也是盡心盡力照顧允嵐,張媽媽過來這些日子,允嵐的腳踝都不那么腫了。
允嵐忙寬慰她:“我知道你也是為我好,現下先不計較這個,找到炙仁是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