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望京, 一片肅殺,放眼望去,東邊的岐山, 層林盡染, 淺黃深紅交錯, 秋意已濃。
正午時分, 張媽媽陪著允嵐出來走走。
允嵐曬著慵懶的太陽, 寒意還是浸入手背,她拉緊身上的厚斗篷,閉眼享受這溫暖寧靜的時光。
忽而前廳的青竹快步過來, 說是太子來拜訪將軍,請夫人過去東邊暖閣吃酒席。
她一個孕婦, 吃什么酒席?
一旁的張媽媽滿臉狐疑, 只見允嵐點點頭, 攏著斗篷慢慢去了:“太子要來,必然有話要說。”
還沒走近暖閣, 里面便傳來笑鬧聲,是霍為和太子。
前幾日,今上做了決定,要退位做太上皇,傳位于太子衽衡, 是民意所歸。至于三皇子, 則莫名被圈禁起來, 從前在望京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 忽而之間就銷聲匿跡。
那英王牛鼻子臭烘烘的老油條了, 今上六十大壽之后,便如同受了捶的老牛, 見誰都低眉順眼。一時間,英王府門可羅雀。
太子前些日處在風口浪尖,現(xiàn)在時過境遷,風光無倆,不久就要舉行登基儀式。
霍為就是為此,恭賀太子。
踏進暖閣之前,允嵐聞到一股酒香,皺眉問青竹:“誰說要喝酒的?”
“將軍說今日開心,天氣也好,便要開酒壇子,攔都攔不住。”青竹挑起眼角,悄咪咪看旁邊的夫人臉色。這個將軍也真是的,難道忘了新婚那幾天喝了酒,被小婢朱虔爬床的事情?盡讓他操心。
允嵐垂了眼眸,撩開暖閣的簾子,跨步進去。室內(nèi)擺設(shè)都鋪上了絨布,雖略微狹窄,但午后陽光照進來,一片暖意融融。
挑起眉眼,允嵐先看霍為,他正拿著杯子喝酒。她給太子衽衡請安,恭賀他一番,扶著肚子坐在霍為旁邊,只管看著他和太子拼酒熱鬧,一言不發(fā)坐在一旁,沒有絲毫勸酒的意思。
酒過幾輪,霍為便滿臉通紅,神智有些不清,忽略一旁的太子,對著允嵐一個勁傻笑,最后倒在她胸前,頭擱著她的下巴,醉死過去。
青竹從外面進來,小心翼翼問允嵐:“我把將軍扶下去休息。”
允嵐卻伸手攔住他:“不用,太子還沒吃完。”同時示意他先下去。
這——
青竹滿臉狐疑地離開。
一時間,房里靜下來,霍為似乎睡著了。
“稽延引薦你給父皇治病,也是我安排的。”太子臉頰上緋紅,手中捏著白玉杯,語氣里都是愧疚,“三弟要利用當年祝家的事情徹底打垮我,還將父皇氣病。我便順水推舟——”
他說不下去,三弟徹底失去了父皇的信任,對他再不會有任何威脅,但是他總覺得心里堵得慌,喉頭哽咽許久,只有一句話:“阿妄,對不起。”
對不起,他終究還是還是利用了她,利用她受的苦,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允嵐微笑看他,安慰:“這是你的命運,你也沒法選擇。”
稽延或許知道允嵐的師父大有來頭,但不可能猜到凌少峰,因為允嵐一直有意掩蓋師父獨有的診療手法。而師父專攻中風,當年就曾救過太子。允嵐早已猜到是太子暗中操控。
雖被利用,允嵐也無怨無悔,誰活在世上是自由自在一身輕松?太子也有他的制肘和不得已。
衽衡的臉上浮現(xiàn)無力的笑容,眼里都是猩紅:“你總是這樣輕易原諒別人的錯處。你可知,當初你回京,我有無數(shù)機會叫父皇將你賜給我,但我沒有,因為我是個懦夫!我連自己的命運都控制不了,更何談你的——”
“我知道。”允嵐轉(zhuǎn)頭看身邊的霍為,他兩眼閉著,睡得格外深沉。她嘆了一口氣,“你是怕,怕你會利用我,阿妄便不再屬于你。”
衽衡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時,回到了那個告別的夜晚,一望無際的沙漠里,冷風把阿妄額上的碎發(fā)都抓起來,蓋住她稚嫩的臉龐,卻唯獨沒有遮住她天真的眼睛。
天上有萬千星光,她的眼里只有他。
衽衡伸手,捂住半張臉,一道淚痕從他指縫間劃出。
允嵐低頭,看地上的日光,燦爛如蓮花,晃人的眼:“我沒有怪過你,阿衡。你做得很好,真的。阿妄她早就死了,但是永遠都屬于你,會活在你的記憶里。”
太子離開霍府時,面若冰霜,不怒自威,見者噤聲低頭。可坐進了轎子,放下了車簾,他就又變成了那個黑夜里的少年,滿面淚痕。
秋日的涼風掀起華貴簾子的一角,投進去一點點陽光,讓他不要那么冷。
這一次說了保重,那便是真的再也不見。
是的,他的阿妄也愛他,但是已經(jīng)死了,是個名副其實的亡女。那年他離開之后,她就像是花一樣,枯萎了。
太子走了,允嵐也不急著回去。
天色見晚,冷風起,張媽媽摸著渾身的疙瘩,去暖閣勸允嵐:“將軍還醉著,我叫青竹來陪著伺候,夫人您就先回房。”
看來張媽媽是誤會了,以為允嵐心疼霍為,要留在這里伺候他。
允嵐不應(yīng),不動如山坐著喝茶。
一旁的霍為伸個懶腰,適時醒了,真是趕巧。
霍為攙扶著她回房,一路上,半個字沒有。
到了晚上,允嵐拆了妝面,洗漱完畢準備就寢。
霍為從凈室出來,坐在床邊,將她攬在懷里,有意無意刺探:“今日我醉了,太子后來有說什么?”
“能說什么?”允嵐毫不在意地推開他,還擊道,“你不是都聽到了?”
霍為好歹打過仗,西北寒暑之地,霍為酒量可是不小。以前朱虔能灌醉他,那都是因為下了藥。
霍為今日主動要喝酒,允嵐便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太子心里還記掛著自家娘子,霍為怎么可能不膈應(yīng)?但有些話非得要說出來才行。
如何才能讓這兩人把話說完,又能讓他們發(fā)乎情止乎禮,這可是個技術(shù)活,霍為可是斟酌許久,才想到這個好辦法。
霍為也知道得罪了自家娘子,便好好哄著她,誠懇認錯:“我知道娘子你心思單純,可耐不住太子有什么想法呢,你說是不是?”
允嵐氣得伸手捶他的肩膀:“你以為太子是傻的,不知道你裝醉?他今日說這話,一半是真,一半也是說給你聽。”
太子當著霍為說這番話,不過是盡最后的力氣,叫他們夫妻兩人和和美美過日子,不要心懷任何芥蒂。
允嵐氣得臉紅,霍為看著格外好笑,湊過去親她一口,甜言蜜語哄她。
事情點到即止,允嵐知道這個理,氣兒早就消散,同他商量起望京里的田產(chǎn)房產(chǎn)安置問題。
眼下已是十一月中旬,允嵐將近八個月的身子。若是要回鄞州老家,那就得盡早上路,不然就得等至少三個月,她生產(chǎn)完坐了月子再走。
霍為沒意見,老太君也想著早點回家。至于留在望京的宅子、鋪子和莊子,只能叫親近的人來打理才好。
霍家這一脈男丁稀少,但旁支還有個堂弟,叫霍羽。之前在東郊的葡萄莊子上打理,能力不錯,霍為打算叫他來打理。
“你說的那個葡萄莊子,那邊是不是有一塊莊子,專門培植花生榨油的?”允嵐仔細回想那一塊,她對霍家的田產(chǎn)都不怎么了解,更沒有親自去看,只老太君生病那段時間,允嵐幫著看了一段時間。
那塊地面陽,適合種葡萄,創(chuàng)收很多,利潤豐厚,每年還有一部分葡萄上供朝廷。她也見過霍羽一面,是個儒雅古板的年輕人,讓人印象深刻。
而隔壁種花生的地,則是羅員外的莊子。
早先朱虔爬床,允嵐一氣之下,將她打了幾十板子,又將她許給劉管家的兒子劉大。后來,霍為想彌補夫妻情分,將朱虔發(fā)賣出去,賣的正是羅員外的花生莊子,聽說那里十分困苦勞累,要一天到晚不停勞作。
管家兒子劉大倒是個多情的,求霍為沒用,便自作主張,請求調(diào)到葡萄莊子上去當二把手。放棄自己父母辛苦鋪的似錦前程,也只是為了照看一些朱虔。
可能有些人就是天生好命。
想到這里,允嵐不禁唏噓:“就按你說的來做。”
霍羽來打理莊子,劉大也可以升做葡萄莊的一把手。
十一月的望京,干燥寒冷,允嵐夜里總是手腳冰涼,便縮在霍為懷里,有個大火爐取暖,比什么都好。
夫妻兩人躺著床上,安享這靜謐的冬夜,屋子里的炭火燒得紅彤彤,完全隔絕屋外那呼號的北風。
北風吹了一夜,第二天,霍家門房張嘴打哈欠,拉開大門,門外一個女子哭天搶地,似乎死了人一般。
門房定睛一看,那女子衣著樸素,懷中抱著一個嬰孩。母子兩個一齊哭起來,叫人頭都大了。那女子嘴里不停喊冤,仰著脖子痛哭,數(shù)著霍家夫人段允嵐的罪過。
周圍好些人,對著霍家門牌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斜眼看著地上這容貌艷麗的女子,和她懷中剛足月的孩子。
那女子爬行著,一步步往霍家大門鉆。門房嚇得趕緊關(guān)上門,屁滾尿流地去找將軍,將軍還在房里睡著,青竹在外面守著。
青竹站在寒霧里,聽著描述,手也不搓了,敲門將霍為叫出來。
霍為盡量小心,出去關(guān)門時,允嵐還是被吵醒。聽門外有人小聲講話,似乎就是不想叫她聽到,便生了警惕心。
霍為同青竹走了,早飯也沒回來吃,一早上靜悄悄的。
允嵐越想越不對勁,她叫來張媽媽,問她今早出了什么事。
府里這些媽子,看起來不起眼,其實消息最靈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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