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東風笑終于瞅見個空當,施施然從院落里跑了出來。
這幾日日子過得滋潤,可是心里終歸是不痛快的,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那個在她面前寡言少語的人——她不歡喜他在她面前蒼冷的樣子,他在別人面前如何她是無心管的,可在她面前,她不允他這般冷。
其實,所謂的冷,也是一種落寞。
就像數年如一日在蒼鷺之巔奏琴,無休無止。
想起那一切,她心里疑惑卻也心疼。
明明從離開蒼鷺那天,遠遠瞧見他撫琴的身影,她就想陪著他啊。
幾拐幾繞,按照前些日子聽聞的,零零散散的片段,又聽著那隱隱約約的琴聲,終于摸索到了那個院落,那院落本是府里接待客人用的,她記得分明,如今被打理得精致而又干凈。
她輕手輕腳溜了進去,方才琴聲已然停了。
幾步走到門前,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四下靜寂得她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卻是無人應答。
東風笑心里閃過一絲罕見的落寞,咬了咬唇,又是敲門。
依舊是無人應答。
她一愣,在門前立了一會子,繼而反手掏出短匕來,從那門縫里一探,猛地一個用力,竟是硬生生將那門裂開了一條縫隙。
倒不是她力大無窮,只是這等頑劣之事,她幼時同阿楓做過不少,輕車熟路,自然,為此也沒少挨豐帥的責罰。
伸出短匕來又四下撇了撇,估摸著距離,幸而她雖然個頭偏高,但身形還是偏瘦的,挑了個方位便鉆入了門中。
屋內一片安靜,空無一人,陳設顯出幾分恬靜淡然,隱隱地帶著一種香氣,像極了他周身的味道,她現在才想著,蒼鷺世代行醫,那香氣許是藥香。
周遭無人,也不知他是不是出去了,可她知曉,自己此番溜出來甚是不易。
有的事情如果不盡快說明了,只怕以后會后悔。
舉步向屋里走去,一邊走著,一邊四下環顧,瞧著這屋子的陳設。
那窗外有光照射進來,和藹得緊,恬然自在,忽而卻聽見不遠處,幾聲‘撲棱棱’的輕響,仿佛是羽翼撲張之聲。
她一愣,循聲瞧去,卻見那邊的盆栽,赭石色的枝干上立著一只蒼鷹。
這鷹相較當初他初來時放走的那一只小了些許,毛色卻幾乎相同,如今停在那枝干上,一對黑溜溜的眼睛盯著她,時不時拍著翅膀。
東風笑已然許久不曾見到他的鷹了,瞧見這個小家伙,心里添了幾分疑惑,想起他只有來到軍營時才弄過鷹,心里莫名地添了幾分疑惑和踟躕。
一個想法在腦海里一閃而過,可她是絕不肯讓這個想法成真的。
心里一急,步子也是一急,竟是幾步沖上前去,那鷹兒本是撲閃著翅膀,見她沒有敵意,不欲展翅而逃,如今她這一番疾步,也是受了驚,匆忙一撲棱翅膀,展翅便往后面飛去。
東風笑也未及多想,舉步便跟上了那只蒼鷹。
便一路隨著那蒼鷹拐拐繞繞,直到她幡然醒悟,思量著自己為何這般做時,一個怔愣,只見前方乃是一方清池,池水清澈瀲滟,微微漾起波紋,那池水上,墨色的長發披散得雋逸而又柔美。
東風笑一個癡愣,飛快地尋了個門邊,閃身匿入后面,抬眸瞧了去。
卻見那水面上墨色的發又是漾起,水面波紋愈發得密集,繼而,瓷玉般的面頰從水中緩緩探出,一直立起,從她那里,一路下來,能分明地瞧見他那俊美的面,白皙的頸項,硬朗的鎖骨,長發半遮半掩,可那隱隱露出的胸膛和腰身上,肌肉緊致而又力道,勾勒出的線條恍若渾然天成,他從水中現出身來,直到水面同他的窄腰齊平。
池中水落在他周身,瑩瑩映著光,又成股向下流著,更是一番不可方物。
她從這里瞧見他的側顏,瞧見他抬了鳳眸,睫毛撲閃,唇角的弧度若有若無,他抬起手臂來,接住那飛來的蒼鷹,忽又手臂微抖放它飛走。
東風笑一愣,不知不覺間已然幾步走上前去,立在池邊,一對眸子瞧著他。
而玉辭聞聲也回過頭來瞧著她,四目相對只是幾眼,不待她說話,他便又回過頭去,仿佛是在躲閃她的眼神,仿佛是不肯多說。
不知是不是錯覺,方才對視的那一眼,東風笑似是從他的眉眼里看出了難掩的落寞,還有,似乎是……幾分委屈,如今卻只能看著他幾步走到池邊,似是刻意地回避她。
許是她之前的猜疑傷了他的心,她看著他蒼冷而又帶著幾分落寞的背影,莫名的,忽而想起從前在營里撿到的一直被遺棄的小貓,很小的一只,手掌大小,許是以前挨過餓,有一天中午她練槍忘了給它添食物,它也不敢叫喚,也不敢跑去同她撒嬌,只是默默趴在空盤旁邊,用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那空空如也的盤子。
念及此,東風笑心里莫名一酸,已幾步沖到他面前,順勢在池邊一跪,竟是雙手捧過他的面頰來,低下頭去,狠狠吻上了他的薄唇。
她察覺到他有一絲怔愣,繼而,依舊是毫不反抗地任憑她吻著。
玉辭微微閉上眸子,抬了手臂護在池邊,無言地承受著她愈發加重的力道——此番,語氣說是吻,不若說是在咬,她似是要將這吻烙在他唇上。
這個吻很長很長,直到她察覺到他的呼吸帶著幾分急促和滾燙,才放開他來,側過頭,依舊是從他的鬢邊一路向下,吻著他的頸項,雙手也松開他的頭,看似隨意地環住他的窄腰。
玉辭立在池邊,手臂微轉抱住她的腰身,直到她將頭埋在他的肩窩處,他聽見她低低地喚了一聲:“美人兒……”
“在?!彼穆曇艉艿?,附在她耳畔,仿佛是二月的風。
東風笑聞言唇角微揚,她喜歡他溫柔的聲線,哪怕只是一個字。
“美人兒,之前的事……”她本是心高氣傲,可是她不想再錯過什么了。
“之前的事,是我不好。”玉辭一手抱著她,一手輕輕摸著她的發,打斷了她,輕聲說著。
東風笑一愣,抬起頭來瞧著他,他的眸子明凈溫柔得如同一尾魚。
“我本應同你講明的,可是我知曉軍紀,不敢明說,不過你可放心,那件事,只是一個誤會,并無人指使,也無什么陰謀?!彼浦?,眼神沒有躲藏。
美人兒不我欺也。
東風笑一揚唇角,抬手勾著他的下巴似是玩弄:“你想保護那個人嗎?”
玉辭一愣,繼而頷首:“就像……你想保護這營中的弟兄?!?
東風笑抬頭瞥了他一眼,復又回過頭去,輕巧撩開他的長發,伏在他肩頭,伸手輕輕撫著他后背上的疤痕,半晌,低聲道:“我信你,其實……從不曾疑你?!?
她確是不曾懷疑他,她信他絕不會傷她分毫。
可惜她知道的真相少之又少。
有的事情,直到全部發生,人們才會后悔。
玉辭抬了手臂扶著她的身形,察覺到她的手在他后背上輕輕游走,微癢,卻也不禁挑起了唇角,忽而又眸光一沉,低聲道:“笑笑,我該走了?!?
東風笑動作一滯,半晌,支起身子來瞧著他,那一對俊俏的眼睛已然瞪圓:“……什么?”
玉辭的笑容溫柔依舊,此番卻帶著幾分無奈:“我……該走了。”
“走?為何要走?走去哪里?”東風笑秀眉一顰,雙手緊緊扣著他的肩膀。
“回蒼鷺,這邊已近太平,我們也當走了?!?
“走了,這大營就當是我們不曾來過。”他低聲說著。
昔日里低沉有磁性的聲線,如今在她聽來卻如同炸雷。
“為何?”東風笑咄咄緊逼。
玉辭揚了揚唇角,伸手輕輕拂開她流落下來的碎發:“一來,我們本是蒼鷺之人,為救急而來,如今戰事已定,營中也培養出不少新的醫者,我們當回還了;二來,前幾日蒼鷺守山之人來信,說是蒼鷺山上有異變,需我趕回瞧瞧,我不敢耽擱;自然,還有,笑笑,你可知,蒼鷺本是近二百年前,奉先帝旨意守山?”
東風笑一愣,茫然搖首。
“此乃北傾皇室和蒼鷺的秘密,那旨意乃是龍血所書,此番若非人命關天,我也斷不敢違抗,只是陛下是知曉此事的,太子殿下,怕也知曉,再過些日子,殿下便會先到,蒼鷺便會被扣上個‘抗旨’的名頭,笑笑,我必須走了?!庇褶o沉聲交代著,依舊是那番冷靜,可這一番冷靜卻惹得她心急火燎。
“可是,可是……美人兒,我答應過你的……”東風笑咬了咬唇角,卻是說不下去了,不錯,如今他須得回還,可她卻斷斷脫不開身,局勢未定,多少事情須得他們清場,她又豈可掛印而去,自在逍遙?
正所謂職責所在,萬死不辭。
只是她不曾料到,自她遇見他,這等決心竟有了動搖。
玉辭笑笑,抬手輕撫她的臉,眉眼里盡是溫柔:“不必說,我知你走不開,我又豈會逼迫于你?!?
東風笑掃了他一眼,咬著唇垂了眸子。
這一切未免太快。
方才和好,便得知要別離。
仿佛已然在腦中模糊的計數著他離開的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