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舞畢，技驚四座。

“柳花魁，再舞一曲！”

臺下不停有人喊著，柳含煙卻只是微微施禮，就要下去。

“慢著！”突然一個如雷般的吼聲，驚得所有人都向那個方向看去，卻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拉住了正欲下臺的柳含煙，“大爺喊著讓你再來一首，沒聽到嗎？”

柳含煙面色為難，卻依舊保持著笑容：“還望曹公子恕罪，群芳閣的規矩一向如此。”

“規矩？”那人卻是糾纏不休，“你一個破青樓還給爺定規矩？我告訴你，爺能來就是看得起你！”

八爺皺眉：“這人是誰？”能在這么多有身份的人面前發飆的，顯然也非一般人家。

“這是漕運的幫主曹世成。”白羽語氣中流露出一絲擔心，“出了名的霸道，今天還真算是她倒霉。”

“漕運？”整晚一言不發的男子也終于忍不住懶懶看了一眼，語氣里露出一絲譏諷，“難怪敢如此霸道。”

漕幫作為貫通京杭大運河的幫派，幾乎掌握著南北交通的命脈，尤其是商賈，無論是多么富庶，也必定要給對方一點兒面子，否則若是水路被對方切割斷，損失非同小可。

“小姐，小姐，出事了！”樓上的云兒喊著，“有人拉著含煙姑娘不讓她退場。”

“哦？”梅絳雪和梅建安一怔，立刻掀開簾子向下看去，不由得皺了眉頭。

——曹世成？這個人還真是死性不改。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并沒有立刻阻撓，只是冷靜的觀看著事情的發展。

“曹公子……”顯然知道對方身份非凡，柳含煙也不敢造次，只是不停地祈求著對方手下留情。

這一情景卻深深刺痛了梅絳雪——難道這么久以來，她都是如此生存的么？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出手，卻已經聽到一個聲音響起：“你給我放開她！”

梅絳雪心中一震，這個聲音為何會如此熟悉？一轉頭，果然看到一個少年從人群中凌空而起，一個跟頭翻上舞臺。

臺下的人看到來人身手如此敏捷，均是忍不住暗地為他喝彩。

——胤禎？他怎么會在這兒？她明明記得康熙南巡的名單里沒有他的。梅絳雪苦笑，這一下該如何收場？

“哎呀，居然有人在這兒強出頭，老子正愁沒事干呢！”曹世成狂妄地說道，“好啊，也讓我見識見識你這毛頭小子的厲害！”

“云兒……”梅絳雪掏出袖間的玉佩，低聲在少女耳邊吩咐了幾句，云兒立刻匆匆跑下樓去。

然而只是二樓到一樓的距離，底下的雙方卻已經劍拔弩張，白羽有些焦躁地往上瞟了一眼，卻出乎意料地看到那個身影，立刻上前勸慰——起碼不能在她的地方出任何岔子。

“曹公子息怒，為了一個歌妓，確實不值得嘛……”他擠到人群前頭去，抱拳，“這位公子是在下的朋友，您看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閃開！”然而這個久居漕幫幫主的人卻是沒有絲毫放棄，不屑地看了一眼來人，“白羽，你最好還是少管閑事！”

沒想到對方如此刻薄，被駁了面子，白羽臉上泛著絲絲慍怒，冷冷道：“曹公子，一定要跟在下拔劍相向嗎？”

“哈！”曹世成冷笑一聲，“少說廢話，有種的就跟老子打一架！”

“好，就讓我來教訓一下你這狂妄之徒！”胤禎冷冷道。

“十四弟，不要惹事……”明白這個弟弟一向重情重義，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胤禩立刻上前想要勸慰，然而已經來不及。

胤禎只是輕輕一掠，身子在高空一旋，眼前的曹世成已經飛到人群中，砸倒一批人，甚至許多人根本還沒來得及發現究竟發生了什么。

胤禎穩穩地落在地上，氣度優雅從容，完全沒有任何十四歲孩子的感覺。然而，梅絳雪卻清楚地

看到他的腿顫抖了一下，仿佛遭受了什么重擊。——傷還沒有復原，居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莽撞，這就是你的性格嗎？

“你……”曹世成恨恨，起身就要再發招時，卻被人拉住，更是憤怒，“誰？”

眾人看去，卻是位靈秀的姑娘拉住了他的衣袖，伸手一揮，拿出了什么物件，令曹世成臉色一變。

在場的人不由暗自好奇，究竟是什么東西，竟然讓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也避諱起來？

云兒盡量壓低了聲音：“曹公子，還望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就不要在這里大動干戈了。”

胤禎在看到云兒的那一瞬情不自禁地露出喜極的笑容，仿佛找尋了那么久，終于找到了寶物一般，立刻開始四處看去，尋找那個人的身影——她果然在這兒！

曹世成喃喃：“那是自然，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總不能掃了她的興，算了算了，今兒這事兒就算了！”他嘟囔著，一邊又坐下，“好了，快叫人上來唱個曲兒吧！”

媚姨總算松了口氣，立刻把柳含煙扶了下去，群芳閣里頓時又恢復了剛才的熱鬧，到處打情罵俏的聲音。

“十四弟，你說剛才那個人……”胤禩蹙眉，低聲向身旁的人問去，卻發現身旁的人竟是在不停地找尋著什么，他好奇，“十四弟？”

胤禎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轉頭的那一刻，依稀看到樓上那個在心中盼了許久的身影，無限的狂喜瞬間在胸中涌動，恨不能立刻飛到她身邊去。

被他驚喜的神色一震，胤禩也往樓上的方向看去，卻看到一個熟悉的女子仿佛別有深意地笑了一下，隨即轉身退回了包廂。

——梅絳雪？

她果然在這里。

他還沒來得及對身邊的人吩咐什么，胤禎早已繞過此起彼伏熱鬧的人群，費力地朝二樓走去。

“這位公子請留步。”媚姨攔住他，客氣的說，“樓上的已經被客人包下，您不能上去。”

“可是……”胤禎焦急不已，不斷地往樓上看去，生怕自己再遲一秒那個女子就要消失。

“媚姨，請他上來吧。”云兒過來稟告，“他是小姐的朋友。”

聽到這句話，他仿佛如蒙大赦，再也顧不得許多，立刻向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沖去。不過短短幾十步的距離，他卻覺得似乎有千里遠，竟是一刻也無法再等下去。

當得知她有可能被賜死的那一刻，他是怎樣的傷心和心痛，又是怎樣的后悔自己當初的魯莽，而這兩個月來他的內心究竟又是在怎樣的掙扎中度過？

他是如此地想念著她的一切，盡管他們所認識所相交的過程那么短暫，他卻已經在腦海中回憶了何止千萬次？

要如何對她說，這一次找到她，就再也不想也無法放手，他對她的感情，已然到了無法了解的深

度，早已不能自拔！

然而，當他跨越了人群中的距離，掀開曼簾，她清晰的面龐真正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卻仿佛被法術定住一般，所有腦海中不斷涌現的話語全都凝結在嘴邊，甚至沒有說出一個字。

只是看著她——他眼里的驚喜、愛慕、思念復雜交織，十四歲的少年雙手緊握著，忽略了所有外界的干擾，仿佛此時此刻世上只有他們二人。

迎上他的目光，梅絳雪的心中竟然也是有一時的恍惚——仿佛有一剎那的心動，然而，也只維持了一剎那，她便恢復如常。

梅建安和云兒見狀均是退了出去，屋中的二人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胤禎打量著許久未見的女子，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穩重端莊，沉靜聰慧，然而兩個月未見，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竟然清瘦了不少。

他的眼里露出一絲心疼，正想說什么，對方卻先開口：“不是讓你好好養傷嗎？你這腿是不是不想要了？”

這樣直白的關心，讓他心中壓抑許久的思念終于洶涌的爆發，再也克制不住激動之情，驀地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眼前的女子，低聲：“絳雪，好想你。”

被對方突如其來的動作一驚，梅絳雪甚至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然而很快她便推開了懷中的男子，冷喝：“你干什么？”

“對不起……我只是……”胤禎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不停道歉，“我只是……太想你了……”

梅絳雪無奈嘆氣，將對方壓在座位上，仔細檢查他腿上的傷勢：“真拿你沒辦法，你的腿感覺怎么樣？”

“還好啊……”不清不楚的吐出三個字，胤禎驀地轉變了口氣，“不好！哎呀……突然好疼，怎么辦？”

“怎么會呢，具體是什么感覺？”梅絳雪也緊張起來，用手緩緩按壓著當初受傷的肌肉，并未發現什么異常。

“就是……像針扎一樣！”胤禎不顧臉面的大叫，“哎呀，哎呀，疼得越來越厲害了！”

梅絳雪蹙眉，神色竟有些慌張——畢竟他的腿已經骨折了兩次，若這次真的再出現什么問題，定是馬虎不得的。然而瞬間她便覺得對方語氣有些不對，立刻明白了什么，狠狠錘了他肩膀一拳，怒罵：“好啊！居然敢騙我！”

胤禎“哈哈”笑了兩聲，開始賠禮：“對不起嘛，不要這樣啊，我跟你開玩笑的嘛，你說我們這么久沒見面了……”他圍在梅絳雪身旁，絮絮叨叨。

梅絳雪也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這就是他跟那個人最大的不同，跟那個人在一起時，氣氛永遠都是沉重的，偶爾的溫馨或許還是因為他心目中的那個女子。

胤禎看到她笑意連連的臉上忽然就泛起一絲憂傷，仿佛明白了什么，只是暗自握緊了手指，臉上依舊帶著頑皮的笑意：“喂，我說，我在京城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地擔心你，你居然在這里享清福么？”

“擔心我，擔心我什么？”她回過神來，有些不解，她離京的這些日子發生什么了嗎？

“好啊你！”胤禎佯怒，一拍桌子，“你一走了之，什么都不知道，倒真是享清福了，你不知道皇阿瑪用你逼我……”說道這兒，他突然停下來，不肯再說什么。

“皇上用我逼你什么？”梅絳雪不明所以。

“逼我讀書啊！”胤禎露出無比痛苦的神色，“他說我要是不認真讀書，他就殺了你。”

知道對方完全是在胡謅，梅絳雪無奈地搖頭，轉了話題：“你怎么會來這兒？”

“我跟八哥來處理一些錢財上的漏洞——你知道，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從江南這里借銀子補上國庫里的虧空，這次皇阿瑪南巡，我們一定要先有個對策，不然被發現了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雖然隱隱猜到了對方來的意圖，然而在他居然毫不避諱、沒有隱瞞就對她說明了一切時，她眼里還是露出了微微的詫異。

“你呢，你怎么會在這里？”胤禎隨意接口。

“哦，這里是我的家鄉，我回來……探親的。”

“嗯。”胤禎低聲答應，面色里有什么一閃而逝，隨即笑道，“既然這里是你的家鄉，你就要做東，要管吃管住，嗯，我要住你府上。”

“無賴！”梅絳雪嗔怒，“要不是擔心你的腿，我才不會讓你上來。”

胤禎眼中閃過驚喜的神色：“真的擔心我？你看，我的腿其實現在并沒有好利索，還需要你這個神醫從中治療……”

聽著他絮絮叨叨的話，梅絳雪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不得已讓胤禩、胤禎和白羽全都住進了梅府。

江南首富白家的府邸座落在杭州，離揚州還頗有些距離——這也是為什么梅絳雪允許白羽住進來的原因。

然而得知梅絳雪居然與這兩位皇子相識時，白羽面上閃過了驚異和嫉妒的神色，最終只是對她淺淺一笑。

***

“皇阿瑪怎么樣了？”胤祥看到從房間里出來李德全，急忙問道。

康熙在清河停留了已有十幾天，不停地召見當地官員，尋求治理黃河的辦法，今日居然累得當眾暈倒。

“哎，皇上醒了，又在看折子呢！”李德全嘆氣，跟在康熙身邊許久，深深明白對方是位勤政愛民的好皇帝，但是也的確不夠愛惜自己的身子啊，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要是梅姑娘在就好啦，她給皇上治病的那晚皇上才算是踏踏實實睡了個安穩覺啊！”

“什么？”胤祥竟有一絲驚喜，“你說那晚……她只是給皇阿瑪治病？”

他問得奇怪，李德全竟也有絲愕然：“是啊，不然呢？”

“沒什么，太好了！”胤祥居然忍不住跳了起來，“謝謝李公公！”他說完，迫不及待地跑回自己的屋子，立刻寫信給胤禛——這個誤會已經持續了這么久，必須立刻解開！

果然，她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他就知道，她決非貪慕虛榮的女子。

白色的信鴿展翅高飛，抵達胤禛手中時，他也是抑制不住的驚喜。

“高福兒，給我傳信回去，加大人手搜查梅小姐的下落！”

高福兒一怔，發現了胤禛稱呼當中細小的變化，不由得暗自開心。之前搜查的時候，四爺一直都氣憤地喊對方梅絳雪，何時稱過她“小姐”？如今看來，兩人之間終于和好如初了嗎？

“是！”他也不敢猶豫，立刻答應著，順便問道，“爺，過了這兒就繞過皇上了，我們可以乘船南下，爺準備去哪兒呢？”

“聯系戴鐸，就說三天之后我們到揚州。”胤禛毫不猶豫地說。

“是！”高福兒道。

戴鐸是胤禛的家臣，在江南許久也就是為了查清楚七年前那件事情，如今終于水落石出。胤禛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所有的事情終于都弄清楚了，他終于可以松口氣。

然而，只是片刻，他又不禁蹙眉——皇阿瑪答應南巡之后會放了梅絳雪，那個時侯，若真是見到她，她會原諒自己么？

想起自己當天所說的話，他頓時有無限的悔意——那個時候她分明是想解釋的，為什么自己沒有耐心去聽完她的話呢？而且還說出了近乎惡毒的話去譏諷她，她……一定對自己失望了吧。

他的心仿佛懸在半空，思慮許久之后終于打定主意——見到她的第一面就立刻跟她道歉，無論如何也要追回她，她，一定會原諒自己的。

一定會的。

他暗自祈禱。

江水滔滔。

順風順水，天時地利，冥冥之中連蒼天都加快了他們相見的速度——只是如今，蒼天眷顧的人，卻未必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