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蘇堤春曉
梅絳雪拉著他的手, 她的步子邁得很小,她走得很慢。
“我喜歡拉著你的手。”她說。
“我也是。”他緊緊攥著她的手,她的手很冰、很冷, 仿佛是寒冬里的臘梅, 沒有絲毫溫度, “手怎么這么冷?”他心疼地握住她。
“讓你給我暖啊!”她笑著看向他, 拉著他往前走, “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shí)候?”
“當(dāng)然記得。”胤禛臉上浮起溫暖的神色,“那個(gè)時(shí)候……你救了……年氏。”他話語里有略微的停頓,不想在她耳邊提及其他女子, 很快繞了過去,“你當(dāng)時(shí)還真是大膽。”
梅絳雪卻并不介意, 低聲說道:“是啊, 那個(gè)時(shí)侯, 你就那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你的眼睛很冷,叫人害怕。”
“是么?”他低嘆一句, “你也害怕?”
“不,我不怕。”她揚(yáng)起了頭,“也許這世上只有我這樣的女生才不怕吧,你的眼睛很厲害,有時(shí)可以殺人。”
“是么?”他淡淡笑了一下, “我卻不這么認(rèn)為。”
“我覺得你的眼神才能殺人。”胤禛看著她。——下了幾日的雨, 今天的西湖晴空萬里, 芳草萋萋, 明媚的春光剛剛好出來踏青。金黃色的陽光打在女子的臉上, 她的肌膚忽然柔和起來,讓人覺得溫暖。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她嘟起了嘴, “人家都說我的眼神很溫暖。”
“是。”他同意,“所以我就徹底淪陷了……”
她微怔,眼里閃過一絲奇怪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不見。
“所以,你沖進(jìn)火里救我了?”她望著遠(yuǎn)處的景色,問他。
她在他面前幾乎從來不低頭,除非是害羞的時(shí)候,就像她的性格是那么不肯服輸,不肯向他服軟。
“絳雪……”他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心是熱的,被他暖熱了,然而她的手背卻還是冰冷的,他干脆把她的手全部握了起來——太陽很暖和,她的手為什么總這么冷?他抓著她的手,低聲,“你不是還在吃醋吧?”
“是啊,我吃醋了。”出乎意料地,她居然承認(rèn)了。然而,她的語氣卻很平靜,沒有跟他鬧,也沒有使性子,反而一直拉著他向前走。
“我一直在想,我們兩個(gè)這條路,是不是一開始就走錯(cuò)了。你看,你救我的時(shí)候,并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她。”
“絳雪……”他扳過了她的身子,“我以為,這些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她迎上他的目光,“可是,過去是無法否定的。”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淺淺的笑,繼續(xù)說道:“就像你不能丟下她不管,對嗎?”
“絳雪……”他抱住了她,“你知道你是不一樣的。”
“是,我知道。”她輕輕掙開了他的擁抱,拉著他繼續(xù)往前走。——她今天的一切讓他覺得心慌,他完全想不通,她究竟要干什么。
“后來,我從皇上房里出來,我們又有了誤會。”她拉著他往前走,腳步始終不曾停下,繼續(xù)說,“你還記得那個(gè)時(shí)候你跟我說什么嗎?”
“我……”他一驚,驀地抓緊了她的手,“那個(gè)時(shí)候我……我太在乎你……”
“我沒有怪你。”她對著他嫣然一笑,他才松了口氣。
他聽她接著說:“其實(shí)后來你把我拉到馬車?yán)铮沂窍敫憬忉屒宄模菦]想到你的脾氣那么火爆,我又不肯服輸,所以我們就這樣吵了一架。后來十三爺過來找我,說你病了,我再去看你,又聽福晉說了小如的事情……”她呼了口氣,笑,“當(dāng)時(shí)我好傷心呢。”
“絳雪。”他低聲喊。
她卻不聽他喊,只是接著說:“再后來,我到了杭州,碰到了十四,我們又在桃花渡碰到了你……那天下著小雨,你就那么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我,我想,你過來吧,哪怕過來跟我說一句話也好,可是你就是那么看著我,不肯動一步。”
“絳雪……”他心疼地喊。
她拉著他,一邊走,一邊說,仿佛絲毫聽不到他的聲音:“后來,我就看到了你們的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那個(gè)時(shí)候,我的心好像都死了,可是我忍住了,你沒有看出來,是不是?”
“絳雪……”他要說什么,被她再次打斷。
“后來,你來找我道歉。”她忽然抬頭迎上了他的目光,“你那么冷漠、桀驁的人,居然一來就跟我說對不起,那一個(gè)瞬間,對我來說,之前所有的委屈都不算委屈了。”她突然很勇敢的看著他,雙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那個(gè)時(shí)候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胤禛,我愛你。”
他的眼里陡然發(fā)出一道亮光,語氣有抑制不住的激動:“絳雪……”
“是的,無論我怎么不愿意承認(rèn),多么想否認(rèn),還是無法改變這個(gè)事實(shí)。”她說,“我愛你,胤禛。”她踮起腳尖,慢慢去觸碰他的唇——他比她高大概一個(gè)半腦袋,怕她夠不到,胤禛低下了頭。
“別動。”他聽到她喊。
她費(fèi)力地靠近他的唇,在他薄涼的嘴唇上落下一個(gè)輕吻,就像蜻蜓飛過水面。
只是這一瞬間,他們二人的心臟仿佛全都停止了跳動。
“絳雪……”他忽而環(huán)住了她的腰,低聲輕喊,語氣克制,幾乎要將她揉在懷里。
“走吧。”她從他懷里掙脫出來,指了指前方,語氣低沉又清冷,“這條路……就快走到頭了。”
***
悅來客棧的二樓上,孫小如始終看著蘇堤上的兩個(gè)人,她就那么看著。
龍舟上,胤禎仿佛也看到了什么,始終沉默著。
***
梅絳雪繼續(xù)拉著他向前:“然后,便是小如出來了,呵,世事難料,我們這條路走得很坎坷。可是我沒想到,那天晚上你會來找我。”她拉著他,一直不停向前,她覺得自己明明不想往前走了,卻一直在逼迫著自己向前。她必須這么做。她繼續(xù)說道,“那天晚上……讓我有了一個(gè)夢想,我忽然想嫁給你。”
“絳雪……”他語氣克制。
“你問我肯不肯嫁給你,我說我想嫁給你……是真的想過。”她忽地放開了他的手,自顧地往前走,他急忙跟上她,忽然間有種說不出感覺——好像下一秒她就要消失一般,他在她身后,聽到她繼續(xù)說道,“我是真的想跟你好好走完一段路,只是沒想到,它會這么短……”
胤禛心中一寒——原來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蘇堤的盡頭。
“你看……”他聽見她的聲音,“我們原來以為這條路望不到盡頭,能夠一直走下去。可是,它只是太曲折了,蒙蔽了我們的雙眼。事實(shí)上,它只有這么短。”
“絳雪……”他驀地抓住了她的手,慌亂地喊。
她卻再次打斷了他:“直到今天早上你又帶她來找我,我才終于明白一件事情,胤禛,我們永遠(yuǎn)都不可能在一起,因?yàn)闊o論怎么樣,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你都不肯相信我。”
她嘆了口氣:“這就是我們的路……胤禛,這就是我們的結(jié)局……”
“梅絳雪!”他終于發(fā)怒,扼住了她的雙肩,“我不許你這么說。”他很少發(fā)怒,她卻總能輕易地讓他失去理智,她是他唯一的弱點(diǎn)。
她卻不理會他的怒氣:“我的確告訴了皇上你跟江南商賈來往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不說,你才會危險(xiǎn)——你以為我不說,皇上就真的不知道么?如果他掌握了所有皇子的信息,惟獨(dú)沒有你的,你說他是會處置其他皇子呢?還是會處置你?”
頓了一頓,她淡淡的說:“可是,你居然帶了孫小如來質(zhì)問我……?你寧可信她,都不信我。”
“不是這樣的,我……”
“你什么?”
迎上她冷冷的雙眸,他卻忽地噤聲,不知該說什么。——他可以說什么,她如此步步為營,像一個(gè)全套一樣設(shè)計(jì)好了所有的一切,帶他走蘇堤,游西湖,說得如此有理有據(jù),他又能如何反駁?
“可是……你說了,你愛我。”許久,他終于想到了一個(gè)理由,試圖挽留她。
“是的。”她說,語氣堅(jiān)定無比,“那是以前的事情了,是我們走在路上時(shí)候的事情,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
他的心仿佛被萬劍穿過,疼得仿佛停止了跳動,忘記了反應(yīng)。
“柳暗花明春正好,
“重湖霧散分林鳥。
“何處黃鸝破暝煙,
“一聲啼過蘇堤曉。”
他聽見她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
“胤禛,我們徹底結(jié)束了……”
他愕然,失神的坐在那里,腦海里仿佛被掏空了。回想起剛才的所有情景,終于明白了什么,跌坐在地。
他了解她的性格,那樣的話從她嘴里說出來,已經(jīng)預(yù)示著他們之間的一切,徹底結(jié)束。她一定不想再做任何努力,所以才會如此決絕,走得義無反顧。
他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蘇堤盡頭,一轉(zhuǎn)身過了曲院風(fēng)荷,消失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里。她就那么走了,選擇了另外一條路,絲毫沒有任何猶豫。
他沿著蘇堤折返,每走一步就像走在刀刃上,割得他的心臟生疼。
待到男子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梅絳雪卻中途折返,看著他一步一步地離開,淡淡一笑。
***
“四爺?”孫小如看到胤禛忽然從蘇堤上折返,立刻下樓去到門口等他,許久終于等到他回來,立刻迎了上去。
“走吧,跟我回去。”胤禛冷聲說了一句,掉頭便走。
“我姐姐呢?”梅建安看到只有胤禛一人歸來,生氣的問,“我姐姐她人呢?你把她怎么樣了?”
胤禛卻是一怔:“她還沒有回來?”
“你們不是一起出去的么?”梅建安發(fā)怒。
“她先回來了。”胤禛淡淡的說,按理來說,他是從原路折返的,而她是直接從蘇堤的盡頭離去了,她早該先于自己回到客棧,不是嗎?
“什么?”梅建安的怒火徹底被點(diǎn)燃,“你是怎么回事?她跟你出去,你就放心讓她一個(gè)人回來么?而且她到現(xiàn)在也還沒回來!”
“能有什么事兒?”胤禛毫不在乎地說,“這里不是她的地方嗎?每個(gè)人都跟她那么熟,你還怕她丟了不成?”
“你……”他說得在理,梅建安竟然無法反駁。然而,他很快便想清楚,梅絳雪立刻就要離開,看來是跟他徹底決裂了。
“沒錯(cuò)。”梅建安說道,“四爺請帶著你的東西離開這里。”
孫小如一怔,——他居然叫自己東西?
“哼……”胤禛冷笑一聲,“爺我今天還就住這兒了,小二,我前兩天住的房間還留著么?”
“留著,留著。”店小二立刻過來,“您付了十日的銀子,還沒住全日子呢!”
“那好,我今晚要住在這兒,替我收拾一下。”胤禛冷冷道。
“是是。”店小二立刻沖了上去。
梅建安一怔,突然安靜下來——胤禛現(xiàn)在處于極度不理智的狀態(tài)之中,若再與他糾纏下去,只是適得其反,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黃昏的余暉灑滿西湖時(shí),梅絳雪的身影卻還是沒有出現(xiàn)。
“怎么回事兒?”梅建安立刻起身,“云兒,走,我們出去找找。”
胤禛神色微動,也要跟著出去尋找,卻看到胤禎抱著梅絳雪走了進(jìn)來。
“怎么了,十四爺?”梅建安立刻迎了上去,看到梅絳雪被抱在懷里,焦急地問。
“沒事,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胤禎說道,“去找大夫來。”
“這倒不必,”梅建安吩咐云兒,“去把藥匣拿來。”
“是。”云兒低聲去了。
梅絳雪在他懷里掙扎了一下:“放我下來。”然而卻忽然瞥見胤禛和孫小如正坐在不遠(yuǎn)處的角落里,霍然一驚。——他,還沒走?
胤禛臉色卻是如常,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拉了身旁的孫小如,直接上樓。
胤禎微微一愣,也抱著梅絳雪上樓。然而在越過天字一號房時(shí),她的臉色有一剎那的變化,即便如此隱蔽,也未能躲過胤禎的眼睛。
他把她放在床上,輕聲詢問:“怎么樣?傷勢不要緊吧?你是怎么走路的?”他遠(yuǎn)遠(yuǎn)地在龍舟里看到胤禛離開,她一個(gè)人失神的在蘇堤上漫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想過去安慰,她卻直接被一個(gè)不大不小的石塊絆倒。
梅絳雪尷尬的笑笑:“沒看到而已。”
“姐姐,哪里傷到了?”梅建安進(jìn)來遞了藥,對胤禎道,“十四爺請先出去,我替姐姐上藥。”
胤禎一笑,退了出去,等到梅建安再度出來喊他才進(jìn)去。
“你們……怎么了?”胤禎坐在她身邊,“我還以為你們和好了……”他淡淡的說,想起今天他們二人親昵的場景,現(xiàn)在看來,更像是一場告別。
梅絳雪只是淡淡的一笑,別開話題:“你不是說要跟我游西湖么?明天一起去吧。”
“明天?”胤禎有些意外,“可是你的傷……?”
“是啊……”梅絳雪低嘆,“那就后天吧,我后天就好了。”后天……是最后一天了吧。
“干嘛這么急,等你傷全好了再去。”胤禎說。
“等我傷好了,皇上就要走了。”她淺笑,“去吧,我還沒有好好游過西湖呢!”
“好。”他終于答應(yīng),臉上卻是彌漫著幸福的笑容,忽地抱了她,“你已經(jīng)決定跟他分開了是不是?”
梅絳雪掙開了他的懷抱:“別這樣。”
“好,我會給你時(shí)間的。”胤禎將她頭上一縷發(fā)絲別到耳后。
她別開臉去,她記得這是他第二次說這樣的話。
隔壁忽然傳來了吱吱的響聲,梅絳雪臉色一變,有些尷尬。
胤禎愣了一瞬,對她說:“早點(diǎn)兒休息。”便離開了。
他剛出門,猶豫了一刻,還是敲開了天字一號房的門。胤禛出來開門,眉頭微蹙,有些意外:“有事么?”
“我可否進(jìn)去?” ωwш ¤T Tκan ¤¢ o
胤禛向內(nèi)淡淡看了一眼:“不方便吧。”
“四哥。”他神色凝重,忽然喊。
胤禛也是神色微變,在記憶里他從未喊過自己四哥,即便迫不得已的喊了,也是為了在皇上和德妃面前裝一下而已。
“四哥,你……你就放過她吧,不要太過分了。”他聽到胤禎低聲說,“你不覺得太殘忍了么?”
胤禛神色如常,手指卻不易察覺的握緊。
“我不知道你們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們也不過剛剛分開,她就住在你隔壁,你怎么能……”
“夠了。”胤禛愣了一瞬,隨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低聲怒喊了一句,“你在說什么?”
胤禎反而一怔:“你不是……?”
“你胡說什么?”胤禛無奈苦笑。
“啊……”胤禎也是神色尷尬,喃喃,“是么……嘿嘿。”
胤禛向隔壁望了一眼,仿佛是想透過墻望向那間房里的女子,許久才轉(zhuǎn)身對房里的人說:“小如,讓店小二另外給你開一間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