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巧
氣氛如此緊張壓抑,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絳雪身上,甚至連張廷玉都忍不住為她擔心——這個女子,雖然只有一面之緣,然而她的聰穎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真是因為此事喪命,也實在太可惜。
絳雪卻只是淡然一笑:“皇上玩笑了,這件事情絕對不可能發生在民女身上。”
眾人一愣,心中暗嘆:豈不知康熙說的就是你嗎?
康熙笑了一聲:“哈,你倒是說說,怎么就不可能發生在你身上?”
絳雪微笑道:“民女五歲的時候,曾有相士為民女算命,實不相瞞,那相士直言民女‘命定克夫’,終身不能嫁人,否則將會害人害已。民女也已決定終身不嫁。敢問皇上,會有誰爭著搶著娶一個‘命定克夫’的女子呢?”
此言一出,康熙心中霍然一驚!果然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這句話,足夠救她一命,而且還救了他兩個兒子。如此一來,無論是誰,都再也不能在他面前提娶她的要求了。
他眼里也忍不住流露出贊賞,對在場人說道:“你們都聽到了?”
“聽到了。”眾人答應著,事實上,這句話只是為了問胤禛和胤禎二人。
康熙微笑:“向前走幾步,讓朕看看。”
絳雪依言往前踏了幾步,復雜的滋味涌上心頭,不敢再去看胤禛。——為了保住性命,她也只能選擇放棄自己的感情。在這個封建禁錮、獨斷專橫的時代,個人的一切,與權勢相比,實在是不堪一擊。
“到朕身邊來,”康熙說道,“讓朕看清楚你的臉。”真沒想到,連他也好奇想看一看她的容貌,究竟是什么樣子。
絳雪走到康熙面前,抬起頭來——
在雙目相接的一剎那,她全身仿佛都被什么東西震住了。爸爸,她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居然就是自己在21世紀的父親,簡直一摸一樣!
而康熙顯然也是渾身一震,連德妃都將手中的茶杯打碎在地。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跟當年的皇后赫舍里氏,簡直是如出一轍!實在是……太巧了。
“額娘?”胤禎低呼一聲,顯然已經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
“哦,沒事,是我大意了。”德妃艱難地笑,卻更讓在場人都心中不明所以。他們大多數人都沒有見過當年早逝的赫舍里皇后,即便是張廷玉也只與當年的皇后有數面之緣,年代久遠早已忘記了她的容貌。
然而,康熙和德妃卻清楚記得她的一切。
這次家宴上所發生的一切,太不同尋常了。
太子離康熙最近,看到面前發生的一切,只覺得不可思議。皇阿瑪的眼里全是震驚,梅絳雪居然
濕了眼眶,難道……他們居然曾經相識不成?
“皇上。”德妃推了推一旁的康熙,試圖讓他回過神來。
“哦。”康熙微微咳嗽一聲,神態自若,笑道,“梅姑娘真是清麗脫俗,連朕都看的出神了,哈哈,來啊,賜座。”
高高在上的帝王吐出這樣一句話,讓在場的人心中都升起一個念頭:難不成,連皇上也看上了這位傳奇的梅小姐?
絳雪坐定,心緒卻依舊混亂不已,她神色變幻數次,最終只能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卻依舊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
“坐到朕身邊來。”康熙對梅絳雪揮手,盡量讓自己語氣平穩,剛才太監加上的位置處于桌子的最末端,幾乎已經不能讓他看到她的人,康熙又對一旁的太監揮手,“去,把梅小姐的椅子挪過來。”
“啊?是,皇上。”顯然也是一愣,太監才立刻跑過去搬來梅絳雪的凳子,卻犯了難——康熙一側是德妃娘娘,兩側的人也早已按照尊貴排好了位置,難道真的要把梅絳雪的凳子搬到皇上一側,與德妃娘娘平起平坐?
絳雪終于平復了自己的情緒,這才意識到康熙剛才的話里竟然包含著無比危險的信號,她錯把他認成了父親,可是他呢?對自己如此獨特,又是為了什么?心煩意亂間,她眼神隨意地向四周看去,本想釋放心中的壓力,卻在看到那個人的目光時又繃緊了心中的那根弦。
——又該誤會自己了,一直試圖回避的皇室,居然就這樣讓她莫名其妙地闖了進來,以這樣一種傳奇的姿態。
“哦,”康熙看到不知所措的下人,終于清醒,吐出一口氣,笑容里居然有些滄桑,“朕老了啊,梅姑娘,你先下去吧。”
“是。”絳雪長吐一口氣,緩緩退了出去。
當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龍顏大怒傳召梅絳雪時,誰也沒有想到竟會以這樣一種方式結尾。難得的家宴在一片奇異的氛圍中結束,而剛一踏出宮門,胤禛便馬不停蹄地趕往梅府。
月色如水,嗒嗒的馬蹄聲落在梅府門前時,霜兒早已迎了出來:“四爺,小姐吩咐我在這兒等您。”
果然,早料到他回來了么?胤禛點頭,將馬匹交給霜兒,走了進去。
四目相對,竟是無話可說。
一時間,發生了這么多事情,任是誰都需要時間去接受。梅絳雪看著來人,心里有說不出的苦澀——他是懷疑自己了罷,歷史上的四阿哥是容不得任何人欺瞞的,今日這件事,不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會是怎樣一個水性揚花的女子?或許,這段感情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前世的自己不是也受到過感情的傷害,不是也曾體會過刻骨銘心的痛苦嗎?為何這一世,還是如此輕易地,便被俘虜了?
然而,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男子向前一步,伸手將她揉在了懷中,開口竟說了這樣一句話:“委屈你了,絳雪。”
靠在他的懷里,她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沒有人比她更能了解這句話對她的意義,他能夠如此關心、信任她,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真是沒想到,你救的那個人居然會是十四弟,”胤禛攏了攏她耳邊的頭發,“今天若不是你聰明,可能真會死在皇宮里。不過,你也真是用自己未來做賭注,以后真的不打算嫁人了?”
“嫁人跟性命相比,自然還是保命要緊。”
胤禛道:“說的是,以后的事情,我會想辦法。對了,你跟皇阿瑪見過面嗎?”
往他懷中蹭了蹭,絳雪語氣有些哀傷:“我……說出來真是大不敬了,皇上跟家父長得簡直一模一樣,讓我想起了過世的父親。”
“原來是這樣。”胤禛懷抱著女子,在房中的長椅上坐下,微笑,“絳雪,你是哪里人?”從相識到相知,他居然還不知道她的身世。
“我?”絳雪低低問了一句,又自顧地回答,“我是揚州人士。”
“揚州……”胤禛低聲吐出了這兩個字,抱著她的手驀地一緊,引得懷中人一驚。
“怎么了?”
“沒什么。”胤禛放開了她,眼里的神色忽地冷了下來,“你早些休息吧,我回去了。”
記憶中的面容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覺,甚至讓他一度產生愧疚感,立刻放開了懷中環抱的女子。
小如,你在那邊可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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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清早,梅府的大門便乒乒乓乓響個不停,引得管家開了門,胤禎便手持拐杖,一瘸一拐地沖了進來。
“什么事情如此著急,這腿還在恢復之中,你不想要了是不是?”梅絳雪將來人按到座位上,手指拂過他小腿,檢查許久,才放心說道,“以后不要這么莽撞。”
這樣關心的話反而讓來人一怔,問道:“你是在關心我嗎?”
絳雪淡淡說道:“關心病人而已,畢竟治不好你會毀壞我神醫的名聲。”
“是嗎?”胤禎奇怪地笑了一笑,眼里仿佛閃過一道寒光,“既然你不關心,那還不如讓他廢了。”說話的同時,竟然舉起手中的拐杖就要往自己腿上打去。
“你干什么?”絳雪急忙向前試圖阻攔,然而卻已然來不及。
隨著一聲棍子落下,胤禎緊皺著眉頭,一聲不吭,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冷冷看著梅絳雪。
“你這是干什么?”絳雪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拐杖,語氣升高了幾分,一邊再次挽起他的褲腿,
“怎么能這樣傷害自己?”然而剛一掀起褲腿,她旋即明白自己被涮了。胤禎的拐杖打下去的并不是受傷的那條腿,只不過自己在慌亂之中竟然忘記了他受傷的是左腿罷了。
她忍不住怒瞪著眼前的人,卻看到對方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還說不是關心我?”
絳雪無奈苦笑——早該知道他的,從救他醒來的那天起,就是一個油腔滑調的人。
“對不起——”他忽然嚴肅起來,“若不是我沒有問你的意思就去跟皇阿瑪提親,你也不會鬧出這件事情來。”
“沒想到,十四阿哥竟是會跟別人說‘對不起’這三個字。”
胤禎微微一笑:“你可是第一個享此殊榮的人。”
絳雪一笑,不置可否:“我可是差點兒被你害死——收你這‘對不起’三個字也不為過吧?”
“是,梅小姐。”然而這句話說完之后,兩人互相對視,哈哈大笑,隨即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應該怎么去面對這一切——在他已經在大庭廣眾之下向她提親卻被否決,而且得知她已經與別人
“相約白首”之時,究竟應該用何種態度再去面對她?
從幼年開始,他的世界便生活在一場黑暗的較量之中,皇宮之中爾虞我詐,從未有人像她一樣在他受傷時能夠給予那樣的關心。他至今還記得她溫暖而安寧的眼神,安靜從容,將他從死亡線上拉回的一瞬間,心底的這個身影便深深凝住,永遠不會消散。
“對了,”絳雪忽然想起什么,問道,“我替你診脈時發現你中的蛇毒是西南一帶的‘七步殺’,似乎并不是偶然,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你確定?”雖然早已懷疑,然而聽到這樣的話時胤禎還是有些驚愕,真的對自己出手了么?
絳雪卻異常肯定:“沒錯。你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很可能還會有下次。知不知道是誰對你下毒手?”
胤禎略微一思考,淺笑道:“哪有你說的那么嚴重,以后多注意一些便是了。”他眼神里卻有一絲奇異的東西閃過,如果說真的是那個人對自己下手了,那么,你可會對他失望?
“不過,”他迅速恢復如常,好笑地看著她,“莫非你以后真的不準備嫁人了?”
“你還好意思說?”絳雪沒好氣的朝他肩膀打了一拳,“還不都是因為你我才想到這個法子?”她撇著嘴,卻忽然尷尬起來——這不是自己又提出這個話題嗎?
她探究地向胤禎看了一眼,對方卻陰沉了臉色,許久才用不同于往日嬉皮笑臉的語氣低沉地說道:“我是真的喜歡你——”
這樣深刻而簡單的告白,已經足以表明了自己的心跡。
然而,眼前的女子只是晃動了一下身形,什么都沒有說。
即便是胤禛,也從未對自己說過“喜歡”二字,在這個封建禁錮的最為嚴重的清朝,身為阿哥說出這樣的字眼,是何等不易?
只是,她卻無法給他任何回應。
片刻,卻看到那少年仰起頭,露出一副驕傲的申請,隨意地拿起手上的拐杖,一面往外走,一面用戲謔的語氣說道:“哎,騙你的,還真是當真了,無聊!”
“你……”
一個茶杯迅即從屋內扔了出來,差點兒砸到了剛出門的少年——他嘴上揚起一絲苦澀的笑容,這樣,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