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毓看懂靜墨的意思,她朗聲道:“這宅子是我前世今生所求的安定,可值得五百兩黃金?”
靜墨唇間微微蠕動,再看楊毓半點不在意的模樣,微微點頭道:“能令女郎開懷,這阿堵物總還有些用。”說到這里,她揚唇而笑,走出門去。
士人不禁搖頭笑道:“好個風雅隨性的女郎,連身側(cè)的婢女也隱有士人風范。”
楊毓垂眸而笑,眸光看向四周的景色。
這院子中間是個寬敞明亮的天井,綿綿雨絲墜落人間,落在庭院中坐落兩側(cè)的白蓮池缸中,水面泛起點點漣漪,映著滿池盛放的蓮花,便是一副美妙畫卷。
再看向正堂屋檐呈剪形的青色瓦片,廳門是防潮且明艷的紅木,上面糊著亮堂潔白的明紙。廳內(nèi)擺放著素緞錦榻與黃花梨木的榻幾相得益彰。楊毓不自覺的走動向后院,身后的士人微笑著看著她,并未跟去。
踏進后院,數(shù)棵木棉樹長的茂盛,大紅色的木棉花綴滿枝頭,竟有遮天蔽日之盛。樹下一個八角小亭,亭中還擺著一個白玉雕刻雷紋的香爐,熏香自香爐中裊裊升起。
她往院子深處走去,木棉樹遮擋住陽光略顯得有些暗,出了院子,一排帶著閣樓的屋舍坐落于此,她進了院子,看著高高的閣樓笑的得意。
閣樓修的秀美雅致,朱紅色小軒窗,玄色木質(zhì)長廊,鏤空雕花,長廊頂上繪著彩色圖畫,似瀟湘八景的模樣,低頭看去,廊上的木板上倒是素凈。
祺硯微微張唇看著小樓,驚訝道:“處處精致秀雅。”
楊毓進了房,只見房后直通一條木質(zhì)長廊,長廊下活水流動,水中同樣栽種著滿池白蓮,長廊盡頭是一湖心小榭,涼風浮動之間,小榭四周朦朧帷帳翻飛著。
忽覺得自己太過隨意,未交割房契地契,怎能不經(jīng)人同意便這般窺探?
楊毓笑著退了出來,彎彎轉(zhuǎn)轉(zhuǎn)走出了院子,回到正院時,楊家的馬車已然被趕到門口,靜墨正站在院子中等待。
楊毓面上有些尷尬,微微俯身行禮道:“阿毓莽撞了,君子勿怪。”
士人搖頭笑道:“能將此屋售與心悅它之人,呂某不勝歡喜。”
楊毓一揚手道:“靜墨,交割吧。”
靜墨將備好的金子裝進一個錦緞口袋,雙手遞給呂士人,呂士人也不查點,自懷中拿出房契地契,兩項清算。
楊毓緩緩的道:“府君那里備案之事便交于靜墨。”接著轉(zhuǎn)頭對呂士人道:“不知阿毓幾日后來收房?”
呂士人一揚手,灑脫的道:“實不相瞞,我不日便要去閩州走馬上任,原本不舍祖宅,這下倒是一身輕松,女郎初到金陵,又是個女兒家,便不需帶著家仆去尋客店了。我收拾行囊,明日便去閩州與家人相聚,女郎且自安頓吧。”
楊毓驚喜,雙眸更是發(fā)亮,笑意漾開:“多謝君子。”
靜墨與祺硯安排家仆將馬車趕到院子中,各自安置著行囊,楊毓自行到種滿木棉的外院,坐在軟榻上,鼻尖縈繞著暖心的熏香,忽覺渾身困乏。
趴在榻幾上,微微合上雙目。
是啊,這一日,到金陵,見圣駕,置房舍,她太累了。
:“阿姐,我想與你在一起。”楊秀稚嫩的臉上,對楊毓依戀無比,只因二人能見面的機會,只有逢年節(jié),楊盧二家走動時。
楊毓一身素白單衣,袖口磨破的位置被她小心的窩進袖里,為了見楊秀,她將最好的衣裳穿在身上,楊秀那一身青色素袍也是袖子短了一截,二人互相注意到對方的衣袖,不由得對視。
楊毓略顯尷尬的笑了笑,緩緩的道:“阿姐喜素色,這衣裳經(jīng)常穿,才會這般。”
楊毓自小喜愛艷色,楊秀哪里會不知道呢?
他抿著唇,臉上堆滿了笑意,那雙澄澈的眸子看著楊毓,心疼之意溢于言表:“是,阿秀知曉,阿秀也愛素色。”
楊毓摸摸楊秀的發(fā),悠悠的道:“阿姐此來金陵,途經(jīng)淮水,遙遙望去煙波十里,兩岸燈火華美,河中畫舫隱隱傳來歌女美妙歌聲,真真美不勝收。”楊毓自來就善于描述與講述,寥寥幾語,語境娓娓道來,將淮水風光描繪的美輪美奐。
楊秀笑道:“阿秀會好生讀書,待到弱冠,憑借我弘農(nóng)楊氏,總能博得一官半職,到時。”楊秀微頓了頓,臉上展開憧憬的笑容道:“那淮水南岸有個烏衣巷,阿秀便將淮水北岸買下來,名喚紅妝巷,送與阿姐。”
楊毓窩心的一笑,滿懷著希望,笑著道:“阿姐等著。”
紅妝巷,楊毓并未等來。
三個月后,楊秀被污偷竊,趕出太學。
無家族舉薦,此生,再無出頭之日。
直到此時,楊毓才想到,她二人已入了聊城楊氏的族譜,怎還能指望頂著弘農(nóng)楊氏聲望博得官位?
:“阿姐!為何你自甘墮落!為何婉轉(zhuǎn)于貴人身下!因為你這俗物,我永無出頭之日矣!”
:“阿姐!你這俗物,為謀取富貴榮華輾轉(zhuǎn)他人榻間,算得甚士族女郎!”
:“阿姐!為何!”
:“阿姐!為何!”
楊秀的質(zhì)問回蕩在楊毓耳邊,她竟不知如何回答。
告訴他,你阿姐為了讓你活下去,強顏歡笑?
告訴他,你阿姐這俗物為了能離他近些,不要臉皮的回到盧家?
告訴他什么呢?
楊毓什么也沒有說,她揚起唇角,脊背微微挺直,腰線挺拔的如松如竹,清歡的道:“是,你阿姐就是這般俗物。”
楊秀那失望的眼神,永遠映在楊毓腦海中。像一根刺一般,刺進心里。
自那日以后,到楊秀枉死,整整十二年,楊毓再未見過他。
:“女郎,女郎。”
耳邊傳來輕聲呼喚。一件單衣蓋上她的肩頭,帶來一片令人安心的和暖。
楊毓緩緩醒轉(zhuǎn)過來,不知不覺間,臉上淚痕斑斑,衣袖濕了一片。她攏攏靜墨蓋到身上的單衣,被靜墨扶著起了身。
靜墨略有些不安道:“女郎這夢魘怎日復(fù)一日的重了?”
楊毓微微甩甩頭,聲音輕的似隨時要隨風而去:“無事。”她隨著靜墨走進了裝飾安頓好的閣樓,悠悠的道:“想阿秀了。”一想起楊秀,她的心不自覺的又是一窩。
靜墨微微皺眉道:“小郎出門六七個月,外頭兵荒馬亂,也不知現(xiàn)在身在何方,也沒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