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毓接著笑道:“越是不恨他,那股郁郁之情越是濃,盼著與他重見,又盼著這一生再不要相見,我很怕,怕自己恨上他,怕自己再見他,就離不開他。”她神情有些迷離,接著道:“若是有一日,將這愛意磨平了,無愛亦無恨,是否兩人就要重歸陌路?”
阮宗直到此時,才明白楊毓對王靖之的愛意有多深。
一個女子,她的情郎要另娶他人。
她寧愿將愛一刀兩斷,兩廂追憶,也不恨那人。
想想自己呢?竟恨了那女郎一生。
阮宗面色深沉,慎重的道:“不會。”接著,又撈了一碗酒,灌了下去。
楊毓輕笑一聲,口中絮絮的吟唱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一曲“摽有梅”,歌聲綿長軟糯,糅合著楊毓獨有的清亮略帶沙啞的聲線,回蕩在四方的庭院中。
一夜已過,清晨的陽光,照射在楊毓眼前,忽然發覺耳邊竊竊私語之音,楊毓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庭院的石板地上。
她微微轉頭,發現阮宗亦醉倒在一邊。
身側的竊竊私語之聲禁住,楊毓微微蹙眉,坐起身來一看,九江王府的下仆有意無意的看著楊毓和阮宗。
楊毓這時若再不明白這些人在想什么,那就是十足的傻瓜了。
她條然而笑,揚聲道:“阮兄!醒醒!”
阮宗眉心微蹙,張開雙眼,旋即,明白了。
楊毓隨手理理發絲,揚聲道:“朝霞若舉,致有爽氣。”
阮宗心間一笑,梁上卻沒有絲毫變化,道:“昨夜論道真真爽快,吾要揮毫!”
:“善!”楊毓笑了,這些人全然的通脫,不介意世人眼光,可卻愿為了她的名聲,講出這樣的話來。
:“筆墨何在?”阮宗揚聲道。
這是真的要寫?楊毓有些好奇。
一側的下仆伶俐,原本想要裝作沒看見二人的樣子,這時卻急忙上前來,將筆墨準備好。畢竟,這世上,能親眼得見竹林七賢揮毫潑墨之人,并沒有幾個。
阮宗微微思量一瞬,下筆如飛。
楊毓怔住了。
阮宗落下最后一筆,將毛筆“啪”的一聲,扔在了地上,一甩袖,轉身離去。
楊毓抬手拿起那一片箋,字跡狂放闊達,倒是合他的個性,細細念下來:清風肅肅,脩夜漫漫。嘯歌傷懷,獨寐寤言。臨觴拊膺,對食忘餐。世無萱草,令我哀嘆。鳴鳥求友,谷風刺愆。重華登庸,帝命凱元。鮑子傾蓋,仲父佐桓。回濱嗟虞,敢不希顏!志存明規,匪慕彈冠。我心伊何?其芳若蘭。
楊毓輕聲一笑,原來,他的歸隱,并非狂放宏達,而是躲避。
心存報國之志,卻對當今朝堂失望,的確可悲。
楊毓忽然想起阮宗的“青白眼”,他任性的將不想看見的人歸到白眼,就如劉倫那雙假醉眼,是否也是一種逃避?
他們是真醉還是假醉?
是否醉了,卻更加清醒?
楊毓深深的嘆了一聲,自己對這些人的了解越深,越有種難以言明的感覺,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終于在這一刻,隨這首詠懷詩散去。
酒令人醉,醉酒之人,無論說什么,都可以被人原諒。
藥令人醒,服藥之人,無論說什么,都會被人記住。
他們醉著,卻醒著。
她獨醒著,卻醉著。
楊毓握緊手中的箋,回到了客房,點著一把火,將竹箋燒了個干凈。
淮水河面,涼風習習。
王靖之慵懶的斜臥在軟榻上,骨節均勻的手指,把玩著一把麈塵,那雙手握著玉柄竟似與白玉渾然一體一般,他的唇角松著,沒有一絲情緒。
畫舫順流而下,在波瀾無驚的水面徐徐前行。玉卿一身曳地緋霞色雜琚裙,內襯這月色裹胸,同色素帶將腰肢顯得如分花約柳,月色絲線自腰身蜿蜒至裙擺勾勒著一幅瀟湘月夜,如雪的肌膚被這一身艷麗無比的衣裙顯得更加瑩白。
只見她輕輕夠動琴弦,眉目流轉,風流溫婉。
王靖之凝視著玉卿,卻又似乎看著另一個人。
樊明無奈的搖搖頭道:“阿毓一走,郎君日(日)魂不守舍,哪里還有芝蘭玉樹王靖之的模樣?”他蹙著眉道:“你已不是王靖之。”
王靖之的腰背,挺拔似松,分明還是清冷絕塵的氣度,然而,他點頭笑道:“我,已不是王靖之。”
樊明笑著道:“放她走的是你,黯然神傷的還是你,何必。”
王靖之手指微微一頓,撫上右手的指環,目光深邃,看向平靜無波的淮水水面,慢條斯理的道:“離開我,她能安然無恙,如此也好。”
樊明笑道:“你便不怕她恨你?”
王靖之抿唇而笑,緩緩地搖搖頭道:“小姑子不會。”
樊明分明自王靖之眼中看到了悔意,只笑著搖頭道:“郎君心神已亂。”
玉卿一看王靖之的神情,便知曉他并無情致聽琴,當下,停了奏琴,邁著分花約柳的小步走到他身側。
素手執壺,將酒杯斟滿。
王靖之笑著,又飲了一杯。
玉卿抬眼看著王靖之,抿唇而笑道:“大司空今日命玉卿著紅,玉卿穿的,可是沒有琴仙亭公主美?”
:“恩。”
玉卿眉梢一挑,朱唇微微勾起道:“大司空情致不在此,何不歸去?”
她這個神情,與楊毓如出一轍,這口氣,同楊毓說話一模一樣。
王靖之眉心微蹙,沉吟片刻,慢條斯理的道:“善。”
這種用另一個人,代替楊毓的做法讓他突然覺得厭惡。
他揚唇而笑,眸光恢復往日的清亮:“不如歸去!”
樊明詫異一瞬,笑著道:“王靖之歸來矣。”
邛城郊外十里處,胡人軍帳。
文昌帝羽弗慕、三秦王苻洪,二人對坐榻前。
羽弗慕努力讓自己的眸光顯得溫柔,卻還是隱藏不掉,眸底的陰森。
苻洪身長八尺,虎背熊腰,方臉闊鼻,年逾不惑,雖不是戰時,仍身著烏黑發亮的戰甲,他大掌一拍榻幾,笑道:“時至漢人立秋,北地即將入冬,若此時不乘機劫掠,族人如何過冬?”
羽弗慕微挑眉梢,雙眸射寒光,抿著薄唇道:“三秦王之意,只劫掠,不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