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消失在鴻來芳苑門外的瞬間,琴聲戛然而止。
一時間,舉座譁然。
竟是前所未有的喧譁。
“好久不曾聽到這琴音了,今日再聞,果真玄妙。”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讚歎道。
“天!我等了那麼久總算又聽到這琴聲了。”
“是啊!”
驚歎聲四起,然後一個大漢一拍桌子,說道:“我猜想,酒樓老闆一定是那個人!”
聲音粗狂,卻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贊同。
確實,除了那人,再沒人有這樣的琴音。
只是時間過去許久,不知這麼多年過去,那男子是否早已白髮蒼蒼?
……
陽光穿透雲層而出,鋪滿一地燦爛,直到走出了鴻來芳苑,踏著結實的地面,巧竹才感覺上身純白的離衣微微有些溼,薄薄的汗透過衣衫滲出來,粘糊糊的難受。
真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鴻來芳苑依崖而立,崖底,是湍急的水流,昏黃的江浪翻滾,冒著雪白的泡沫,令人望而生畏。
江的那頭,怪石林立,再往後翠竹青蔥,一道悠悠的古琴尾音響起,聲聲入耳,低迴如呢喃細語,直到琴聲完全停止,卻餘音繞樑,久久不息。
竹林深處,一攏月牙白衣衫,玄紋雲袖,一男子低垂著眼臉,席地而坐,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營造的世界裡,修長而優美的手指若行雲流水般舞弄著琴絃,然後慢慢停止,輕輕的摁在了琴絃上。
長長的睫毛覆在刀削般的臉上,形成了誘惑的弧度。
直到餘音漸止,男子才擡起頭來,那雙眼中忽閃而逝的某中東西,讓人抓不住,卻想窺視,不知不覺間人已經被吸引,與音與人,一同沉醉。
這不是一個極致好看的男子,但是他擡起頭的時候,是真的令人呼吸一窒,那眼中淡淡的滄桑,眉眼間不經意的憂鬱,令人痛惜。
而他的聲音也是與人一般的清雅,帶著些磁性的沙啞,似乎經歷了很厚重的情感,跋涉了很久的路。
“今天怎麼樣?”
男子起身,向身後看去。
在他的身後的竹林邊,一個管家打扮的布袍男子正垂手而立,隨時聽候差遣。
“回公子,一切如常。只是……”
似乎想到了什麼,那管家頓了頓,看了身後的竹屋一眼。
“只是今天來的客人不大尋常。”
“哦?”男子挑眉,不知怎的,心中有些莫名的激動,但又很快平復下來。
“今天那人……他從窗口離開的。”
誰都知道,鴻來芳苑的窗外是湍急的江流,一般人跳下去,根本就沒有生還的餘地!
男子臉色突然一變,不等那管家將話說完,就匆匆向那個竹屋走去,步履匆忙。
走過管家身側時,帶起一陣風,引得管家一陣嘆息。
這麼多年過去了,公子到底還在期待些什麼?看著當面同齡的朋友如今都個個白髮蒼蒼,兒孫滿堂,公子自己卻依舊容顏不老,妻子早亡,又在執著些什麼……
管家嘆了口氣,搖著頭跟了上去。
鴻來芳苑的門口,馬車緩緩開動,兩個護衛一左一右跟在馬車的後方,緊隨而上。
巧竹端坐在馬車裡,緊張的情緒還沒有完全舒展,卻是終於鬆了口氣。
因爲安當初的安排,裘妃娘娘和那兩個隨行宮女以及車伕都上了車那兩個護衛纔出現的,所以那兩人只怕對那兩個隨行宮女還覺得面生,一時認不出來。
而且之前一直是有一個宮女坐在車伕身邊,一個宮女陪同坐在馬車裡面的,而車伕又戴了鬥蓬,和護衛根本沒打幾個照面,不然如今換了人,那兩個護衛肯定會發現的。
“嘻,姑娘緊張什麼,我們三兒都在呢。”
那個坐在馬車一側的侍女打扮的女子看了巧竹一眼,掩脣一笑。
巧竹抿了抿脣,笑了笑。
風,猛烈的刮過,帶起江流中濺起的浪花,打溼了衣衫的邊沿。
慕千雁腳踩著崖壁,嘴裡咬著一根自上而下垂下來的藤蔓,緊握在左手的匕首深深的刺入崖壁堅硬的石頭,另一隻腳輕輕一點,便輕易的藉著藤蔓的力踩著崖壁上突出的巖石向一旁掠去。
那黑色的緞子長袍在風中獵獵作響,整個動作猶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整個人化作一道墨色的光影,在崖壁上輕盈的翻越,然後,穩穩的落在了地上。
這片空地靠近江流,若從高處跳下,一不小心便會被捲進湍急的水流之中,從此再無生還可能。
她本意不想從窗口離開,可是若非如此,她想離開實在是難,畢竟之前已經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如果突然一名男子從那個房間出來,實在讓人懷疑。
所以只能有那一條路,就是跳窗。
她向來習慣滴水不漏。
不過若非在鴻來芳苑還未建立之前她曾來過這裡,還當真不敢從那裡跳下來。
以她的武功,僅僅只能保持從高處跳下毫髮無傷,所以她要上去,必須走山路。
觀察了一下地形,慕千雁踩著路邊的石頭地,向北邊走去。
北邊是出城門的路,她和桃紅柳綠他們約好在長安城外的十里相送亭碰面。
慕千雁不知道的是,其實她所謂的滴水不漏只是假象而已。
江流對面的怪石林後,竹葉青蔥,竹林深處,精緻的亭臺樓閣零落幾處,最前面的空地上,是一間小巧精緻的竹屋。
竹屋內,光線昏暗,最裡面的角落有一個木質的板被掀開,依稀可以看清十分陡的樓梯。
那樓梯似乎很脆弱,管家跟著身前月牙白衣衫的男子往下走,到最後一級樓梯的時候,一不小心,讓那木質的樓梯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吱嘎聲。
管家驚了一驚,擡頭看到前方男子微微頓了腳步,心知對方已經有些不悅了,走路更加的小心。
不得不說,每次跟著公子來這間地下室的時候,他總是心驚膽戰的,生怕發出什麼聲響,驚動了公子。
地下室內只點了幾盞古老的壁燈,昏暗的很,往裡走去,似乎有什麼管狀物。
沒錯,那邊有很多管道,從地下室的屋頂通下來,曲曲折折,那管道的口子正好對在人站立時眼睛的那個高度。
透過管口,可以清晰的看到一個個畫面。
那都是鴻來芳苑這個酒樓的場景。
每一個房間正在發生什麼,每一處地方之前發生過什麼,在這裡都有清楚的記錄。
在他初建鴻來芳苑的時候,便將這些管道從鴻來芳苑通到江流之下,然後繞道他所處的位於鴻來芳苑隔著江流的竹屋。
管道的每一個彎折處都有一個記憶水晶,它去平面鏡一樣折射處另一個方向的畫面,然後傳遞到管道口,將管道所通的那個房間正在發生的事呈現在看的人眼前。
不過與鏡子不同的是,記憶水晶不僅玲瓏剔透,還可以記錄之前發生的事情,實乃寶物!
那男子伸出手,輕輕的旋轉那個管道一旁的螺旋狀的東西,畫面便不停的改變,最後定格在少年跳窗離開的畫面上。
原本沉靜如水的臉色緊,男子琥珀色的瞳仁中閃過一抹光彩。
然後他又將畫面往前調了一下。
空蕩蕩的屋子內,美酒佳餚擺設,一個清麗的少女在原地走動,似乎是在等什麼人。
以這個少女的衣著打扮,應該是普通的富貴人家。
沒一會兒,一個女子走了進來,那女子穿著牡丹繡紋長袍,身上的布料一看就是上好的,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時不時閃過的冷寂令人心寒。
一看便知,此人地位不凡。
只是此時,那個從窗口離開的少年還未出現,難道是後來纔出現的呢?
男子凝了眉,往下來去。
就在這時,畫面中的少女竟然被易容成了那個女子的模樣,而那個女子卻進隔間。
畫面切換。
那女子轉過身的瞬間,身上的衣衫突然被她用內力震碎,化作一片灰飛。
露出裡面的衣衫,竟正是一身繡著銀色鏤空紋路的黑色緞子長袍!
在男子的視線下,畫面中的那人擡起手,似乎在臉上抹了一把,再轉身時,竟是一副翩翩少年,只有那雙霧沉沉的冰冷眸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冷寂。
剛纔那個女子,竟就是那個少年!
男子清朗的面容上終於浮現了詫異之色,他萬分的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是如何換的容貌,到底是撕了人皮面具還是戴上了人皮面具!
想以此判斷此人到底是男是女。
然而可惜的是,不知那人是不是知道些什麼,正好對著管道探視口的死角,讓他根本沒有絲毫的辦法。
柳長亭蹙起了眉,鬆開了放在管道一側的手,眸中閃過思緒。
半晌,一片寂靜的地下室內,響起男子舒緩而低啞的聲音,“找到這個人,不管他是男是女。”
管家猶豫了一下,垂手低頭道:“是。”
離開地下室的時候,管家一步三回頭的看著那個靜靜站在黑暗中一臉憂鬱的男子,終於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小心的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