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嵐跟著我們一起往洛陽,而自那次後刺客就沒了蹤影,想必未一舉成功而驚動我們,也不便再出手,況且我們日夜兼程,離洛陽城已經不遠。洛陽城較爲繁華,官場制度也是很好的,若再出手,對他們極爲不利。可是,我們也不能保證回程路上再遇他們,所以到了洛陽城後,李世民就與薛萬均商議改換路線。
到達洛陽城,薛萬均和周墨嵐分別去安排茶樓與客棧,我與李世民便在鎮中閒逛。洛陽鎮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從每個人臉上都可看到這裡豐衣足食,人情和睦,這是李世民最喜看到的。李世民擁著我在街上慢走,他常年看到的是長安城的繁華,在離長安這麼遠的洛陽也見到這幅繁景,面上止不住的欣喜之色,不住點頭讚許。
沿街快到河上橋時,我們看到街邊聚著幾個人。“蕭縣丞,前日去縣衙見到你筆墨堪舊,特意爲你準備了一副文房四寶,你爲咱縣城盡心盡力,這心意你定要收下。”
縣丞,乃縣令之下的官職,助縣令處理一切文墨之事,縣丞的祿錢不多卻也不算少,這怎麼百姓主動送起他文房四寶來了。我們順聲望去,只見四五個人圍著一位身著素衫的少年,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男子手上端著一副文房四寶。這個素衣少年就是他們口中的縣丞?他看起來年紀頗小,長得由爲清秀端正,面對這四五個要送心意的村民顯得不知所措,微紅的臉不好意思地笑著,他不住擺手,對他們說:“哪裡的話,我所做之事皆是該做之事,不論是否擔任官職,我都會出一份力。至於這大禮我是萬萬收不得的,伯伯不如送給西村替寫書信的人,筆使的好,墨寫的好,信才寫的好,情才達的真。”
那幾個人悟然,看他的眼裡更多了幾分敬意。幾人點頭對視一番,端著四寶的男子笑贊:“蕭縣丞此話有理,我們這就送去,蕭縣丞真是大禮之人!”
少年高興頷首,向他們掬了掬手,將陪他們到橋上目送而去。李世民看在眼裡,獨自喃喃:“這個縣丞,倒有點意思。”
我聞言笑道:“既然要在洛陽住幾天,今日天色不早了,明日我們可上縣衙拜訪。”
李世民欣然點頭,擁著我往橋上走去。這時,站在橋頭上的少年轉過身,目光猛然一頓,緊緊盯著我看。我覺察到他的目光,向他有禮微笑,擦身而過。
“姑姑!”身後一聲叫喚,我頓了頓腳步,心想不是叫我,便再繼續走了。身旁一陣風過,有人張手將我攔下,正是那個素衣少年。我疑惑對上他著急的眼睛,不明他攔我何意,他嚥了咽口氣,急急問:“姑姑,你不認得我了嗎?姑姑。”
認得?他反反覆覆換我姑姑,似乎不像是對路人禮貌之稱啊。我疑惑地打量一番,這個少年似乎只有十八九歲,我的弟弟弘智應該不會這麼早就在外面和別的姑娘生了孩子吧!況且我這十幾年並未出宮,怎麼會在外面認得誰呢?
李世民將我護在身後,對這個素衣少年也是萬分疑惑:“你有何貴幹?”
少年有些失望,眼中多了分落寞。方纔他還行善事,周邊百姓與他相處也不錯,怎麼會一時失禮攔下我呢,心想他莫不是認錯了人,我也不怪他,只笑的有點僵:“我並不認得公子,是不是你認錯了人?”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抓了抓腦袋有些難爲情道:“是我認錯了嗎?應該不會。難道姑姑忘了嗎,我叫蕭竹。十六年前,我在門前取雪,不小心弄溼了你的鞋子,你非但責怪我,反而還給我一錠銀子資助困苦中的我和母親。這十六年我一直記著你,是你的善心一直督促我助人爲樂,樂己樂人。”
他眼中滿是真誠,我試著努力回想。十六年前我確實到過洛陽,洛陽也正是在那年被李世民攻下的。當時洛陽還屬於鄭國,楊公卿助我從鄭國皇宮逃出來的時候最先遇到了暮嫣,然後我們在一處村子有過停歇……我記得了,那天下過大雪,一個孩童在路旁取雪,不小心溼了我的鞋。無意一問,他竟告訴我取雪是要拿給他的孃親填肚,我心有不忍,不顧暮嫣阻攔給了那個孩子一錠銀子,他當時也告訴了我他的名字,不過那時只稍稍記下,後來便忘了。如今記起,確實是這個名字。
我大驚大喜,微笑注視他。這個微笑讓他知道我已記起,他更是樂了,這倒是讓李世民越加迷惑起來。我向李世民確定認得蕭竹,他也從我身前讓出空子,看來蕭竹方纔與百姓之樂讓他對他存下了好感。我想起薛萬均在茶樓訂了一件茶室,我向李世民示意後得到同意,請蕭竹一同到茶樓相聚。這十六年間,他從一個孩童長成少年,變化之大難怪我靠樣貌認不出他來,我想著當年見到他的模樣,不免問起:“現在你的母親如何,怎麼只你一人?”
蕭竹入坐在我對面,聽我一問,只淡淡一笑:“母親……當初她告訴我已拿銀子請鄰家伯伯幫忙買藥,可直到最後一口氣時竟然把它完整交至我手。原來她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怕她走後我也活不下去,所以她藏著捨不得用,希望我用它維持一段時間,然後在這段時間找到活命的出路。”
過往之傷已然癒合,只是記起的時候還會悲切。我不由嘆息,憐心於他,不過一錠銀子是怎麼支撐到他現在的呢,這其中又發生了什麼。我端杯慢飲,細細聽蕭竹說話,發現身旁的李世民也對蕭竹的故事頗有興趣,心中不免多了一個測想。對面,蕭竹緩了緩神,將淡出的悲傷隱下,繼續說:“簡葬了母親後,已是春季到來,我拿著銀子不捨用,於是到郊外挖野菜做食。母親生前不許我出村,可我發現終日挖野菜並不是辦法,便來到鎮上。鎮上客棧老闆也是善人,只讓我在後院掃地就給我和別的雜役一樣的份錢,我便這麼活了下來。過了幾年,新帝登基,有了先帝統一的基礎,當今皇上治國有方,洛陽城每家每戶很快就富裕起來。而這幾年我也勤學苦讀,僥得刺史引薦,現爲縣衙縣丞。”
縣丞居八品,在七品縣令之下。他的經歷心酸周折,如此年紀就得刺史賞識走到這個官位,可說定是才能無限。而他衣著不鮮,舊衣素布,漂洗地十分乾淨,更稱他的眉清目秀。再看方纔鎮上百姓與他和睦親切,交談甚歡,他位居官位不擺官架,所謂親民清廉啊!
蕭竹的故事大起大落,如今看到他日子安好,我欣慰笑了。一旁的李世民看著他獨自微微頷首,嘴角上揚,眼裡含笑,看得出他對蕭竹有幾分歡喜。他親手爲蕭竹倒上一杯茶,和他碰杯一飲,然問他:“我很想知道,當初刺史因什麼提拔了你。純用才能就被刺史看上,其中之事定是十分精彩!”
蕭竹低眸一笑,謙虛道:“兩年前的上元節,街上竹燈閃爍,最熱鬧的地方莫過於刺史舉辦的競答大賽,得勝之人可得千兩!千兩可不是小數目,我不信有人會將千兩壓在一個遊戲比賽上,於是便上前觀看。後來我發現,刺史出的題目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怎麼說?”李世民興趣盎然,身子微微前傾,不時爲兩人添茶,儼然成了老友。
蕭竹笑飲盡茶水,也客氣爲李世民斟茶,還給他拿了幾把乾果。兩人一來一回,真真將我這旁人給忘了,我也只能無法,安靜聽蕭竹講話。他繼續道:“當時洛陽城裡有一戶大人家,和另一縣的縣令是知交。我朝皇上向天下發放糧食已解民苦,可他們兩人一起把官糧佔了一半,分到民衆手中吃不到七天。此事後被刺史發現,可又沒有足夠的證據,冥思苦想也得不到一個好辦法拿下兩人。於是就有了上元節的競答大賽。每一道題都隱含了一個問題,只要一步步解決直到最後,那麼這就是制服貪官的方法。只可惜,上去解答的人都只看到表面,往往到了一半便答不下去,我將那些問題都記下,回去思了一夜一日終是有了略微一計,便匿名書信給了刺史。不久之後,那戶大人家和另一縣縣令均被刺史所拿,送到長安去了。”
李世民轉動拇指上的玉指環,尋思著:“嗯……我在長安,的確略聞此事,不想竟是你出的好計策。可你寫的是匿名心信,刺史又是怎麼找到了你呢?”
蕭竹仍是笑著,解說道:“我不求那一千兩,我不富裕但活的十分自由舒坦,畢竟那也是我們大家的事。之後,刺史按著書信筆記找到我的縣令,在一個清晨啓門時我見到候在門外的刺史。我平常會些書畫,常常在街上教孩子讀書寫字,不想就是因爲這他找到了我。於是,刺史便引薦我做了縣丞。”
李世民眼中流露讚許之光,大笑著與他又暢飲幾杯。這時,薛萬均從外面進來,伏在李世民耳邊低語。
我不知薛萬均是什麼時候被李世民吩咐出去的,不過看李世民微笑頷首之態,應該是與蕭竹有關。薛萬均言畢,李世民眼中晶瑩燦然,對蕭竹忽出一語:“想法很獨到,洞察很敏銳,你的才能在這縣衙不足以發揮,你可願意與我們一道去長安?”
我這才悟過來,李世民是派薛萬均打探蕭竹的身份信息去了。其實在李世民細心聽蕭竹講十六年間的故事時,我就察覺到他有此意,不想他竟是這麼唐突的提了出來。長安,天子腳下,況且李世民就是天子,只是蕭竹不知道罷了。這是足以讓多少人興奮發狂的喜事,可蕭竹似乎並不歡喜,頓時僵硬的笑臉。
李世民向來愛才,所以並不氣餒,他見蕭竹無意答應,又加了一句誘人之諾:“你與我們一道回去,我可提你到從三品官位,爲朝廷做事。”
李世民落下話音,笑勾嘴角得意飛揚,彷彿在擺鮮自己的權利。此時蕭竹面色早已轉正,他斷然搖頭拒絕:“朝廷衆臣皆是靠自己從低位一步步走上,我若靠你直接進到朝廷重職,不僅對別的大臣不公,連我自己都會覺得位居可恥。所以,蕭某隻能謝過好意!”
蕭竹這話說的毫無顧忌,還含著對李世民的不認同。出乎意料的,李世民卻並不生氣,反而脣間弧度一深:“朝廷從來都是看中有才的人,是誰規定硬只一步步高昇的規矩,若是如此豈不是要錯過太多人才,這是朝廷最大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