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得出殿,也做不得什麼事,這晚想著洗刷完了便早早安歇吧,也是許久未能不理雜事?lián)Q個輕鬆,李世民這軟禁的命令倒是讓我投了個閒。
正要上榻子,殿門外忽然衝進一個宮女,撲跪在地上急急說道:“莫昭訓(xùn),殿下在暮奉儀那發(fā)怒,暮奉儀嚇得不輕,不知道該什麼辦了!”
常往暮嫣殿上去,我也是識得她了。聽了此話,我起身披衣往殿外走,青兒攔在我前面提醒道:“莫昭訓(xùn),殿下有令,你不能出殿子的。”我頓了腳步,又看到來報宮女著急哀求的樣子,還是跨步出了大殿:“有什麼事我會承擔(dān)。”
我匆匆趕到暮嫣的殿中,進來就看到暮嫣流淚跪倒在地,那寬大的衣袖滑落在肩上,露出白皙的藕臂。李世民拽著她的胳膊,眼裡冒著怒火,語氣冰得嚇人:“說,如何解釋!”
暮嫣早已嚇得說不出話,抖著身子縮成一團。我大步上前,一眼就看到暮嫣手臂上嫣紅的守宮砂,立即明白過來。李世民見了我,狠狠甩開暮嫣的手臂,步步向前:“一直懷疑那玉佩的事不會這麼簡單,現(xiàn)在總算是明白了。”
我下跪低著頭不敢正視:“殿下,請不要治嫣兒的罪,都怪我沒有實話實說。”
李世民幾聲輕呵:“就是因爲(wèi)她,我們才誤會地如此之深,折磨地如此之痛!你不怪她?”
我問:“如果我不怪,殿下是不是也不怪?”
“你……”李世民氣不打一處來,憤憤甩開我的手大步消失在門外。
心中頓生了愧疚,我能爲(wèi)身邊的人著想,可爲(wèi)什麼偏偏對他不好。回想他出戰(zhàn)前和這陣子的事,他都在試著向我靠近,而我卻總是用一兩句話將他推的遙遠。心中開始對自己憤恨,怨不透怎麼變成了這樣。
暮嫣跌坐在地上哽咽,捂著被抓紅的手臂向我說了這件事爆發(fā)的緣由:“是我倒茶的時候不小心撩了袖子,就被他見了這守宮砂。”我撫著她的肩安慰說:“沒事了,殿下不是沒罰你嗎,以後你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暮嫣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什麼擡頭驚道:“你擅自出殿,殿下罰你了怎麼辦,都是我不好!”我微笑說:“殿下要我在殿上靜思,不過是想要保護我。如今,韋昭訓(xùn)對我意見很大,既然無法預(yù)料她接下來會怎麼爲(wèi)難我,只好先讓我借靜思這一由避一避。所以不要擔(dān)心殿下會因此又罰我。”
眼裡透出一絲羨慕,暮嫣一臉欣慰:“難怪他方纔一點都不責(zé)怪你。殿下對你可真好,你一定在他心中很重要。”
在他心中……
忽然想起那兩次聽到的名字,那個名字總是在李世民失去意識的時候不經(jīng)意躍出來,他念她的名字,他爲(wèi)她睡得不安寧。那個綺煙,纔是李世民心中至深至愛的人吧。
青兒見我回來地失神落魄,以爲(wèi)是李世民用了殿規(guī),連忙要看我身上是否有傷痕。我緩緩搖頭,獨自坐在窗口發(fā)愣,淡淡的香味隨風(fēng)飄蕩在殿中,粉薔薇開得好不嬌美清麗。我撥下一片花瓣放在手中,細膩的涼意從掌心滲入,腦中隨想起往日的點點滴滴。誓言看著溫柔,摸起來卻是毫無溫度的。他清醒的時候說心中只有我,迷糊的時候卻又跳出另外一人,這時候的誓言又往哪裡去了。
花瓣從掌心飛離,飄飄蕩蕩卷出窗子落在泥地上。化作春泥更護花,我們曾經(jīng)的誓言是不是也化作春泥,護了另一朵女子花?
恍惚一問:“青兒,你說若一人心繫一人,就定會知道她想什麼要什麼對麼。”
青兒點頭,說:“殿下不在莫昭訓(xùn)的身邊,也定會知道你想什麼要什麼。”
不由輕笑,這些日子他根本不知道我想什麼要什麼。“倘若我不是她的心繫之人呢,是不是就要這麼思念著孤獨終老?”落了話,又怪自己太怨念,搖搖頭道,“都出去吧,我想看看書。”
不聞窗外事,這幾日雖得清閒,卻是十分壓抑。我常常坐在窗口看外面的風(fēng)景,那裡有一條小道,偶爾能看到李世民從那裡走過,有時身旁伴著某一位妃妾。幾日如此,我開始嚮往走出這個殿子,如果我放下心中的顧忌,會不會也笑得像她們一樣幸福快樂。
一日,殿外忽然進來兩個太監(jiān),手上都碰著三四本書。我上前翻了翻,除了《四書》、《五經(jīng)》,還有幾本訓(xùn)詁《詩經(jīng)》的書。太監(jiān)說,這些都是從承乾殿書房找來特意要交給我的。心中一驚,這些書莫不是李世民親自找的,他是在向我傳達妥協(xié)的訊息麼。退回,就是拒絕;手下,就是答應(yīng)。一時間,我竟有些猶豫,一面又勸自己放下心中顧忌。
“放到案桌上去吧。”我終也是妥協(xié),腦海中浮現(xiàn)李世民的樣子,竟是燥紅了臉,更對下次的見面不知所措起來。
分別,竟有這麼大的力量,能讓兩個原本越靠近越遙遠的人在不知不覺中相依相靠。這,或許就是思念的力量。不在身邊的時候,既然要承受苦苦的相思,不如順了自己的心敞開胸懷去擁抱去依賴。那麼,我也是佔在他的思念裡,我並不是可有可無。
兩天後,李世民來了,也便是結(jié)束軟禁的日子。他與我一同坐在案桌旁,之間飄著剛泡好的晨露茶香,與他眼神解除的霎那便知,我倆心中的那股氣已經(jīng)消散,都可以平靜地面對。
稍坐了一會兒,覺得屋子裡不必外面暖和,便與他一道站在殿外。春日的陽光撒在院子每個角落,泛起金色明媚的暖光,李世民輕輕摟過我的肩膀,笑得不太自然,看我眼神漸漸轉(zhuǎn)深,一副好生尷尬的模樣:“那日迷糊中看到的是你,結(jié)果第二天看到的是暮奉儀,我還真以爲(wèi)是自己酒喝混了。幸好仍然不是她,否則我心中真是對你對她都愧疚的很啊!”
有種受寵若驚,我移開目光不敢直視,望著欄子旁開著的迎春花。心中堵著一個疑問,若不能解決就怎麼也放不開。“兮然有一問,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我輕輕開口,有些緊張,“殿下心中是否還有一人?每每昏迷的時候,你都會喚她的名字。殿下爲(wèi)什麼不將那綺煙姑娘帶回承乾殿呢?”
李世民明顯愣了神色,扶著我的手臂直直僵著,我回過目光盼他能如實相告,同時也看到他的眸子驚地心痛。這個綺煙,真是李世民心中最大的痛處。“她……不在了。”帶著僵笑,李世民有些出神,“是我傷的她,是我負的她。”
心中一驚,也不曾想會是這樣的答案。跟著他悲切而悲切,怪自己先前太過在意。我輕輕靠在他的臂上,緊緊握上他的大掌:“你身邊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不離不棄。”
李世民低下頭,深深抱緊我,溫?zé)岬暮粑岷偷負湓谖翌~頭。懷念的人只能在心中默默懷念,還在身邊的人一定要好好用心珍惜。此時,東風(fēng)輕拂,飛花點綴,遠處山如眉黛,綠波盪漾,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世間竟能悽美得如詩如畫。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李世民忽然念道,轉(zhuǎn)頭對我說:“那日,我見你正看到這頁,我真怕有人將你奪走。”
細細回想,不由一驚。那日賞花回來後發(fā)現(xiàn)案桌上的書莫名被開了書頁,當(dāng)時並未放在心上,原來真是有人翻看,而且這個人就是李世民。我驚訝著,心底卻滋滋甜起來。李世民握著我的手繼續(xù)說:“知你常常找關(guān)於《詩經(jīng)》的書來看,這陣子我也是從《詩經(jīng)》裡有感而發(fā)了好幾回。半年了,我們彼此冷落了半年,我裝作毫不在乎裝得好累,我想終止這場戰(zhàn)役,我認輸。”
而我笑,試問:“可殿下乃是百戰(zhàn)不殆的啊。”
李世民投下堅定的目光,深深刻在我的眼眸:“除了你,我萬敵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