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不好了!”晚上,我正在尚藥局藥廳書寫藥貨,門外忽然跑來一個慌得面色慘白的宮女,進來就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叫道:“快請御醫(yī)去瞧瞧張婕妤吧!張婕妤見紅了,一直喊著痛呢!”
我聽了,趕緊放下書筆,跟著田侍御醫(yī)往開襟閣趕。見到張媚儀的時候,她半臥在牀上,兩手按著腹部蜷縮著腿,臉上一片蒼白。我上前握住她的手,順勢探上她的脈搏。這時,產(chǎn)婆也從外面趕來,進來放下簾子哄著張媚儀伸直了腿。經(jīng)過一番看探搶救,張媚儀已全身無力,死咬著牙躺在牀上,額發(fā)上冒著一層細汗。
產(chǎn)婆清理好一切,與我相視了一眼我便完全明白。張媚儀還捏著我的手,眼中哭泣。我低頭撫去她臉上的淚跟額上的汗水,她忽然抓緊了我的手臂:“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抱歉地搖頭,張媚儀長嘆一聲,閉了眼落淚。
產(chǎn)婆出去與田侍御醫(yī)報告說話,我替張媚儀蓋好被子,撩開簾子問外面的宮女:“發(fā)生什麼事了?”
幾個宮女悄悄使眼看看對人,都不敢說話?!叭羰菦]有一個人說了原因,皇上定全治你們的罪!”我低言厲聲道。
終於,一個宮女站出來顫顫的開口:“今日皇上賞了張婕妤最愛的紅石榴,張婕妤高興之極正要賞嘗,腳下不慎被凳腳絆了,所以……所以……”
真是天意如此??!張婕妤註定保不住這個可憐的孩子。我無奈嘆息,這樣也好,生做帝王子,雖是一生榮華富貴甚至是天下江山,可這深宮血腥種種,無奈種種。不做帝王子,少吃帝王悲。
隨著田侍御醫(yī)一同回尚藥局,路上他不停的嘆氣,我問他爲(wèi)什麼,他說:“宮中的人少有病死的。”
我知言下之意,只淡淡笑了笑。我們不該是怨誰也不該去恨誰,要怨要恨只能怨恨這高牆之宮,圈鎖了自由和光明,圈養(yǎng)了邪惡和心計。上天從不和人開玩笑,他高興的時候便讓這大宮光輝喜氣一片,不高興的時候便給這大宮充滿無限的陰霾和暗毒的算計。從主子到宮人,從老輩到幼子,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我們?nèi)粝胍獟昝撌`,只能斬掉所有擋路的荊棘,踏著鮮血走上那居高臨下能安然一時之地。
我擡頭仰望,頭頂是一片星光,上天從不會爲(wèi)任何人去憐惜。
前方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
雨冷星沒夜光寒,
暗坐燈靜紙墨幹。
曲中痛聞蕭郎笑,
音碎弦不爲(wèi)我彈。
駐足靜聽了一會兒,那歌聲很是清美好聽,只是這清美中帶著濃濃的憂傷和絕望?!斑@是誰的歌聲呢?”我喃喃自問。身旁的田侍御醫(yī)搖搖頭嘆聲:“老身近日探過尹德妃,尹德妃已是心率焦脆,鬢白顏落?!?
“這是尹德妃的歌聲?”我驚訝道,田侍御醫(yī)點點頭。的確,那是館娃宮的方向。聽著這歌聲,我心中被染得甚是哀傷,我想了想,說:“田侍御醫(yī),奴婢想請你幫我個忙。”
第二日,我得了空在尚藥局熬了一副藥便往館娃宮走,館娃宮還是如之前那副清荒樣,一路走來只見著寢殿門前守了兩個宮女。我到了寢殿前,對著裡面說:“奴婢莫兮然,求見德妃娘娘?!?
裡面?zhèn)鱽硪魂嚧囗?,像是摔壞了茶杯,門外的兩個宮女已經(jīng)趕進房去,我端著藥碗也跟著踏進屋子。尹德妃果然鬢白顏落,驚憤的瞪著眼,腳下碎了一地瓷片。我將藥碗端放在桌上,尹德妃忽而冷笑一聲,冷著目光向著別處不理會我,獨自淒涼道:“無奈宮花寂寞紅,不堪回首暮雨中。”
我向她笑說:“近日天氣晴好,娘娘要不要去外面走走?”
尹德妃望向我,眼中充斥怨恨。兩次要害張媚儀都是失敗,甚至是拿了館娃宮的人命和自己的青春容顏,這無謂給她遭了打擊。她盯著我字字咬牙:“你究竟有何意?”
我心中搖頭,我不曾想對她如何,反而是她一直想要我如何。不過,她也只是一個想要丈夫疼愛的可憐女人罷了。我繼續(xù)向她微笑,輕聲念道:“雨冷星沒夜光寒,暗坐燈靜紙墨幹。曲中痛聞蕭郎笑,音碎弦不爲(wèi)我彈?!?
看著尹德妃漸漸睜大吃驚的眼,我依然笑說:“奴婢愚昧,不知此中寓意。奴婢昨夜並未見冷雨,反而見了一夜的星辰,而且奴婢還知道昨夜有位婕妤丟了娃娃傷心不已,娘娘身爲(wèi)四妃之一,要不要過去探望探望?”
“你……你說什麼?”尹德妃瞪大了眼,其中暈出一絲欣喜。
手指劃過藥碗的邊緣,鼻尖飄逸淡淡的藥香?!芭居X得,娘娘應(yīng)好好休息,調(diào)養(yǎng)好精神,探望婕妤的時候順是外出走走,或是吟唱一曲,回頭就會發(fā)現(xiàn)這宮中的花並不只有紅?!?
尹德妃望著桌上的藥碗思索,我一邊福身退下一邊說:“太子妃與德妃娘娘一向交好,奴婢傳意已到,先退下了?!?
這最後一句,是向她說明我已是太子妃的人,說太子妃與她交好,也是肯定我不會將前些日子的事說出去。至於我說的其他意思,就看她能不能意會,能不能把握了。
既然最後用了太子妃的名頭,我便是要去向太子妃說的。來到東宮,守門的侍衛(wèi)已與我相識,直接讓我進了東宮。太子妃無事時喜歡在後院納涼看魚,我見了太子妃便雙膝跪地拜身道:“奴婢前來領(lǐng)罪?!?
太子妃抿了我一眼,依舊磕著葵花子道:“何罪之有?”
我直了身子,說:“奴婢去了館娃宮,假用太子妃之名拜見德妃娘娘?!?
太子妃手上一頓,繼續(xù)磕著葵花子:“哦?本宮也有好久沒去拜會尹德妃了,這是好事?!彼従徠鹕恚羁钭叩轿颐媲?,一手將我扶起,眼中閃著狠意,“一個失寵的女人,的確不用本宮親自拜會。”
我面上輕輕一笑:“太子妃說的是。不過……相信不出幾日,德妃娘娘便會親自來拜會太子妃你了。”
太子妃眼中閃著精光緊緊盯著我,嘴上笑著,話中卻說:“莫兮然,別以爲(wèi)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若有閃失,我第一個殺你!”
“奴婢甘願受罰?!蔽业皖^道。
若是尹德妃想要重新得寵,就不會有任何閃失。太子妃這番話不由讓我替她悲哀,因爲(wèi)她根本不知道讓女人走到這一步的最先起因和最終渴望,因爲(wèi)李建成根本就從沒喜歡過她。而她,只能永困這深宮,這樣的女人,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是相愛。
離開東宮後院,我直往大門走,忽然臂上一緊,被人拉進一間屋子。門被重重關(guān)上,透著窗外透進的陽光,面前的人是李建成。我正鬆了口氣,卻聞到李建成身上的酒味。
“太子,你醉了?”我扶著腳步不穩(wěn)的他。
李建成一手撫上我的長髮,眼中悲痛道:“世民兵敗,我欲請兵援助,卻被父皇駁回?!?
我心中一顫,安慰他:“或是皇上覺得時候未到,太子冒然前行不妥?!?
李建成狠狠搖頭,許是我看錯,他的眼中竟閃過一絲殺意。他說:“父皇是太相信世民的實力。”
我說:“秦王殿下領(lǐng)兵大戰(zhàn)天下,奴婢也是曾有耳聞,太子不必過於擔(dān)心?!?
李建成使力抓著我的臂膀有些生疼,兩眸散出生冷的寒光。他帶著身上酒味,狠狠將我摟進懷裡,頭低低靠在我的耳邊喃喃:“你爲(wèi)何這般向著他,你爲(wèi)何這般向著他!”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他拉我時太過用力,額頭撞在他身上很是疼痛,我伸手要將他推開,他卻將我抱得更緊,耳邊聽不清的話語也變得著急起來。
見他這樣,我也就隨他抱著吧,等他抱夠了抱累了自然會放開。雙手撐在他起起伏伏的胸膛上,隨著掌間傳來的溫度,心中不禁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漣漪。我將手輕輕移到他的肩頭,纔剛放下,他突然將我往後推,立刻被他重重壓在牆上。
“兮然,兮然,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抱著我說。
想起他不過是醉了酒,我心中的氣也消了一半,轉(zhuǎn)過身子看著他。
我頓時覺得臉上有些發(fā)燙,伸手移開他在我腰間的手,匆匆福了身退身:“奴婢該去承乾殿辦事了?!?
他只定定望著我張張口,一句話也不說。
我開了門,一片陽光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