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宮女將櫃中的東西一件件取了出來,精緻的木盒整齊地排放在案桌上,猶如一個個鮮活明亮的回憶,頓時照亮了整間殿子。那都是李世民這二十年來送我的禮物,每一件我都用心珍藏,捨不得擺,捨不得用,而如今……這些都該物歸原主了。
我愣愣望著越放越高的盒子,忽然看著在右邊的木盒上面壓了一疊厚厚的紙,那裡面是我練筆寫的字。久久凝視,陷入回憶,他第一次教我寫字時,那種怦然心亂的感覺,令人懷念。我現在寫的字風,一筆一劃中都透露他的風氣,每次寫字時,我便總在心裡念他。
回過神,我松下身子,讓掌事宮女拿一個火盆來,她猶豫了一會兒,見我無心解釋便折出去拿盆子。我吃力側過身子,好不容易將那疊字那在手裡,掌事宮女端著火盆進來,一看見我手上拿的,頓時明白過來,躊躇著不進來。我輕呵一聲,她只好低頭將火盆擺在我塌下,模糊著開口:“娘娘莫要再自己傷自己。”
我頓手,自己傷自己……
我一咬牙,扯了幾張向著火盆落下。紙很輕,字很重,貼在火盆上,立即就從中間通出一圈黑煙,向著四周蔓延。很快,燃起的火苗將字燒得一乾二淨。我呆呆望著火盆裡還騰著熱氣的紙灰,手裡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一張一張,我睜大眼睛看著越燃越高的火苗將曾經細膩無比的相思之絲全部燒燬,騰起的熱浪和灰煙撲進我的眼睛,淚水如珠斷般灑落。
原來,我可以這樣絕情,親手焚燒過去,將有關他的所有,在記憶裡一筆劃去。他的消息,我是否還在意?我是否還違心?糾結不清的結局,無法言明的過錯,因愛而拒之千里。我拂袖而去,是否會風鳴亂了他的春景。
“娘娘,別再燒了,奴婢看見你傷心,奴婢也忍不住落淚。”掌事宮女在旁跪下,哭著勸。
我笑了,仍是扔著手中的寫的字,怎麼也扔不完:“誰說本宮傷心,誰說本宮落淚,這都是煙燻的。本宮……本宮不傷心,一點都不,本宮覺得心中好痛快,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
“娘娘……”她低吟一聲,垂下頭掩淚。
將手中的一疊字燒完,我已渾身無力,我鬆躺在榻上喘氣,叫了殿上一個宮女到太極殿打探李世民與魏徵的情況。一個時辰後,宮女回殿,我問:“太極殿前的大臣還沒回去嗎?”
她說:“並未離開半步。皇上退下長孫大人和魏大人,自己徹夜坐在太極殿裡,現在還沒回神龍殿。”
我努力直起身子,掌事宮女幫著將我從榻上起來,坐靠著。我吩咐:“去請皇上來德慶宮一趟,本宮有話要對他說。”
宮女得令退下。方纔我躺著並未看清案桌上全部木盒,現在總算將這些東西一覽而盡,只覺得越看越傷,不看也罷。我轉過眼,持上經書,默唸佛語。李世民很快就來了,他掀開簾子,被強有的一絲笑意頓時凝固,目光墜落在我榻前的案桌上。他怎麼會認不出來,就連盒子都是他自己挑選的,他自是知道這些都是他送給我的。他不安地走近,不明的目光從這些禮盒移到我身上,我輕輕告訴他:“這些,都是你送給我的,現在還你。”
我明知道這樣做根本不能抹去我們之間的所有,包括感情。可我還是想說,這樣……心裡好像就平衡一些,即使是自欺欺人。他定定看著我,目光如黑夜般深邃,緊繃的面孔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外有羣臣逼他,內有我逼他,而他若不下決定,時時刻刻煎熬的不僅是他,還有我。
我就這麼靜靜與他對視,他顫了顫眸子,將目光落到案桌上,一點點從上往下看著每一件物品。他從江南帶回的絲綢,他命宮人精心打造的玉簪,他從藏書閣自行收攏的一全套詩書……一件一件,都充滿回憶和溫暖,是他聚集給我全部的愛。是的,我心知肚明他愛我,可這些在如今看來卻重重給了我們一巴掌,告訴我們,該醒醒了,面對現實吧,所有我要把他的愛全部歸還!當他看見桌下角放著的那塊裂痕流雲百福,他一聲大吼,揮袖翻下一桌子賞賜。東西撒了一地,也碎了一地,同時我也感覺到胸口一陣窒息的酥麻,心如刀割,不疼,只是麻了。
“莫兮然,朕忍夠了!你能不能不要給朕擅作主張,一切都聽朕安排!”他大吼著,臉色漲紅,一拳打在案桌上。
當看著一件件回憶碎在地上時,我有動容,可很快又回過神來。我目中憔悴,淡撇下眼,握著經書背過身無力嘆道:“皇上該清楚孰輕孰重,皇上請回吧。”
他移到我身邊,目光從我側面移到手裡的經書,幾聲冷笑,卻很無奈:“你不是覺得自己有罪嗎?你不是要贖罪嗎?朕要讓你活著,就是在贖罪!你要是敢自己作主,你這一世的罪就都贖不清了!”
我聽在心裡,卻不理不睬。他急怒之下用力拉過我的手臂,我本就已經持不穩重心,又被他這麼一拽,還沒反應回來就已經扭到在榻上,半個身子掛在榻外。掌事宮女連忙從旁抱住我身子,哭說道:“皇上息怒!皇上要罰就罰奴婢,是奴婢照顧娘娘不周,請皇上不要生娘娘的氣。”
李世民或許一時間沒注意到自己太過用力,在我倒下的那一刻他也是驚訝慌張之極。他愣愣望著我蒼白的臉,手僵在半空。回過神,指尖一動,他輕輕擁住我,將我抱回榻上躺好,緊抿的嘴脣不再說一句話,深邃的雙眸用力看著我,然後起身拂袖,撩簾而去。
眼睛酸澀,視線模糊,我用力眨眨眼,將淚隱去。心中生了一個思緒,我淡淡開口:“明日……明日吧,本宮想喝蝦湯,去吩咐尚食局昨早做一碗上來。以後……本宮若再有胃口了,自會再吩咐。還有,另外再取一些柚肉,本宮好久都沒嚐到這個味道了。”
掌事宮女方纔還哭著,一聽我要吃東西,面上頓時大喜,連連點頭:“是,奴婢這就去!”她高興地還沒行完退禮,就跑出殿去了。我淒涼一笑,閉上眼靜靜等待。前面等的是什麼,我很清楚,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也是我給他選擇的路。
很快,掌事宮女喜滋滋地抱著一盤柚肉回來了。柚肉放在我的榻前,我聞著香味,不禁胃中泛酸。我讓人將它移遠了些,等明日再用。
如今的夜裡,對我這終日躺著的人來說與白日不差。第二天起早,我便讓宮女去尚食局拿蝦湯,掌事宮女不明,問:“娘娘何必自己費力,等蝦湯好了,尚食局的人自己會送來。”
我不作答,要她把柚肉給我端來。我派人過去拿,就是不想讓尚食局的人來,他們來了,恐怕就不能如我願。
稍稍吃了一些柚肉,我胃中本有病痛,服下這少許就覺得胃上泛酸,接著開始絞痛起來。我忍不住一聲痛呵,捂住肚子彎下腰,掌事宮女見此,連忙撤了柚肉,倒熱清水給我。這時,尚藥局的蝦湯也端回來了,我推開熱清水,說喝熱湯也是一樣。掌事宮女不懷疑,端起蝦湯,持了勺子餵我。
我看著這勺蝦湯,竟一時心亂起來,猶豫了半刻,一狠心,低頭喝了下去。掌事宮女天真一笑,繼續餵我喝湯,我心中作想:倘若她最後明白過來,不知會如何懊悔。這個掌事宮女雖不及青兒與我貼心,卻也十分忠心。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尖銳細長的聲音,周公公舉著一卷明黃踏進德慶宮,站外簾外對著裡面宣讀:“聖旨到:前朝張掖太守、左翊衛將軍陰世師之女——陰綺煙,二十年前私逃處罰,現今混亂後宮,私下有刑,膽大包天,罪無可恕。特奉聖上之命,賜毒酒,清君側!”
聽完這些,宮人們都倒吸了一口氣,壓著頭悄悄瞧我。我扯笑,讓掌事宮女代我上前接旨。當金黃的聖旨擱在我懷裡,它猶如千斤巨石,壓得我心混意亂。周公公招手,後面的太監端上一杯清澈的酒水,掌事宮女接過它猶豫著腳步,終究還是端在我面前。她眼裡噙著淚花,手臂顫抖,我看著杯中輕搖的鱗光酒面,頓覺眼花。我深深閉了閉眼,然後再伸手去拿,只覺得胃中忽然傳來一陣強烈的劇痛,直穿到腹中,又從腹中涌了一股熱浪,喉嚨口猛烈一翻,我撲身嘔了一堆黑血。
“哐當!”掌事宮女嚇得將酒杯翻倒在地,慌忙從後扶住我的肩膀,哭得說不清話。周公公見裡面情況不對,不知所措起來,乾脆折出德慶宮,向李世民彙報去了。
我仍不斷嘔血,還帶著白沫。這就是柚肉和蝦湯的功勞了。柚子和蝦放在一起食用,就會形成砒霜之毒,雖性不如正統砒霜那般劇烈,卻也是劇毒!李世民啊李世民,我終究是死在自己的手上,這樣……你我就不必相互愧疚和怨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