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帳淡色的紗飄動。覺得渾身無力,我疲憊地又合上眸子,昏迷前的事從腦中劃過,心中一晃猛然睜眼望著飄蕩的帳子。這不是馬車,是我的寢殿。
“先用甘草湯服一陣子,若是毒素深而不減,再取蜈蚣三條,全蠍一錢,研末灌服,相信能幫莫昭訓(xùn)度過這一關(guān)。”溫和尊供的聲音迴盪在殿中,那是宋逸。
“我知道了。莫昭訓(xùn)用的藥可不得再出錯。”冷峻的嗓子威嚴(yán)囑咐,然後對著殿上的宮人沉聲肅言道,“膳食也是一樣,都聽清楚了嗎?”
那是李世民。
我努力掙了指尖的力氣,捂著榻沿半扶起身子,果然見那頭背手站著久違的身影。他的神情是那樣凝重,我甚至有一種錯覺,看到他面向了我,眼中滿是擔(dān)憂的溫柔。我閉眼沉了沉眸子,再睜開的時候他竟也是如想象中面向了我,只是眼中換成了驚訝。
我在嘴角擠了微笑,這個微笑,我用盡全心疼痛的力氣,目不轉(zhuǎn)睛的水波朦朧和喉間啞口的激動最終輕輕喚出一句:“殿下。”
李世民大步邁至我榻邊,將我小心按回榻上掖好被褥,目光流轉(zhuǎn)有些生硬:“我不是讓你莫聞莫看窗外事麼。”我趕忙握上他的手,略帶了苦味怨味道:“兮然的有些事情殿下無心顧忌,只有自己幫自己了。”李世民抽開緊握的手掌,面目微怒冷硬,低聲厲厲斥責(zé):“你是自己幫自己,你可知昨日一鬧亂了我與無忌商量的思緒。”
他的眼有憤有喜,有憂有慰,有責(zé)有疼,看著這雙眼彷彿就是看著重重迷霧,緩緩迷了我的方向。肚中滾著千般滋味,終於凝出一句:“是兮然不對。”
微柔了眸光,李世民點頭,寬大的手掌撫上我上額輕輕揣摩:“你好好休息,過幾天便可痊癒了。”他站起身子,定定望著榻上的我,目光陰沉又尖銳,“記住,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的性命,誰也不會威脅到你。”
不經(jīng)意扯了嘴角的冷笑,我點頭:“謝殿下。”
李世民並不久留,轉(zhuǎn)身出了殿子,那樣果決冷情。無端的平靜是矛盾過後的距離,努力微笑,卻顯得愈發(fā)煎熬。
我深深一嘆,仰面望著牀帳因風(fēng)顫動。外頭陽光明媚,初夏漸漸臨近,而殿中卻是一片清寒。我喚了宮女將殿門掩上,說殿門吹的風(fēng)撓得周身泛涼,實是怕人見了殿中的我這失意之態(tài)。
一個月後,馬錢子的毒已解得不差,身子也比往常那些日子精神許多。李世民不許承乾殿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情的源頭,只說單純是我身子不不適。而李淵那頭總七日有太監(jiān)來傳話問候,那實是李淵派人打探我的病情,這日太監(jiān)剛走,我便渾然覺得胸口悶著一股氣透不來,便往承乾殿後院走走。
如今我恢復(fù)得不錯,卻是不順李淵的心意,胸口直悶是因擔(dān)心他在這後如何對我,倘若我安分守己,從此不聞不看,是不是就能躲過他對我的殺意。可他是一國之君,更是李建成和李世民的父親,只要我還能擾亂兩人之間的關(guān)係和局面,他就不會放過我。
長廊盡頭是一抹純白的六月雪,這時候開得正好,遠觀如一層星點大的雪花伏在綠葉上。前面?zhèn)鱽韲聡碌难勒Z,嬌嫩得地可愛。於長廊而上,只見四五個宮女彎腰在六月雪後對著李佑展顏開笑,李佑在奶孃懷裡胡亂蹬腳,張手撲落幾片六月雪,撒下星點的粉白。
那頭逗著李佑的宮女見了我連忙跪身請福,奶孃也將李佑抱了抱穩(wěn)向我福身。李佑樂著小嘴朝我牙語幾笑,我含笑握了他細嫩的小臂,忽覺得少了什麼,微起眉頭問:“佑兒手上的鈴鐺鐲子呢?”
奶孃低頭敬瞭解釋:“回莫昭訓(xùn),方纔五世子貪玩,不小心將鐲子摔倒地上。秦王殿下正好走過,本是爲(wèi)世子拾鐲子,可也不知怎麼忽然捏著那上面的金鈴鐺看了許久,二話不說把鐲子收入袖中走了。”
胸口猛然一跳,手下緊緊收了繡帕。那個鈴鐺鐲子是李建成在李佑滿月時送的,其中秘密我並不想知,當(dāng)時打著李世民不會在意孩子身上所飾的賭,如今卻是將自己推到火坑。我也是無可奈何,這鈴鐺若是不用就是對李建成身份的怠慢,若要用可卻不能損了鈴鐺取秘密,鈴鐺一損便是對他身份的不敬。此時此刻,最重要的不是裡面所藏的秘密,而是李世民的反應(yīng)。
想到這,我趕緊反身往書房趕,這一月李世民並不常來我殿上,來時也只問所需,即使他冷漠於我,可我還是從他眼中偶爾尋到一絲關(guān)切,這就是我最大的勇氣。我匆匆到了書房,那門還關(guān)的緊,李世民並未來過。我又在承乾殿走了一圈,始終不見他的影子,問侍衛(wèi)也不得他出殿的消息。心中略有慌亂,一時躊躇不前,不知該往哪裡。久久泛寒的身子起了一額細汗,在媚陽下站長了不免有些身子發(fā)軟,我擺擺手回殿,一陣極空的失落洶涌地滿上心頭。
快到寢殿的時候,見著殿門外站著四個宮人,看著面生又似乎哪裡見過,細細回想一番,我恍然笑了。李世民是多久沒來我殿上好好轉(zhuǎn)轉(zhuǎn)了,這隨身的宮人我竟是不完全認(rèn)得了。
我步至殿門,果見李世民坐在上頭正座。這時候,他目光犀利地射向我,桌上靜靜放著那鐲子,金鈴鐺已經(jīng)裂成兩半。李世民仰靠在椅上,微擡了下巴注視殿下的我,指尖夾揉一張白得刺眼的紙條,冷峻的嗓子低低喚了一聲:“莫昭訓(xùn)!”
這逼寒的冷語直將我渾身一震,我退下身後的宮人,步步上前。李世民向我招手,嘴角泛著不明的笑,直直令我寒顫。每一步是那樣驚心,他讓我在旁椅坐下,伸過指尖將那白晃晃的紙條蕩在我眼前。
“吾非魚,長相憶。勝券歸兮,持手伴兮。”
紙條上用端正小楷寫著,而我心中只有對李建成的無奈。李世民收回紙條,啓了香爐蓋子將它丟進,紙條立馬被薰得化開圈圈黑暈,最後成灰。他彈了指上飄沾的灰,冷冷笑:“勝券歸兮!呵,他就這麼確定他能贏麼?”手腕一疼,他隔著窄小的茶桌拽緊我的手,我意識地往回收手,他卻捏地更緊,“你們的辦法可真是妙,竟然利用我的孩子來傳情!”
“我沒有。”
我毫不猶豫地張口否定,他卻依然冷笑,自說自問:“你一直幫他算計我,從前的一切都是你裝的,你呆在我身邊也只是演戲吧!對此,我是不是顯得太傻了?與他相比,我好像什麼都沒有。”
這番話將我刺得生疼,我半跪在他面前抱著他的手掌:“他只有太子之位和太子之權(quán)。而你呢,天策上將是你的,勝戰(zhàn)榮耀是你的……”我握起他的手,緊緊護在手心,“我是你的。”
深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一手將我推摔在地,凌厲的目光冷冷掃了我,撇頭冷道:“一個女人改變不了本王的決定。不要用任何理由威脅本王,我對你已經(jīng)夠失望了!呵呵,原以爲(wèi)本王對你已算是夠盡心了,可都不值得!”他從袖中甩下一張疊了幾層的畫紙,我盯著它遲遲不敢擡手,害怕還封在裡面的秘密。李世民冷呵地攤開畫紙,一張幼稚熟悉的臉頓時侵入我記憶的神經(jīng),心頭猛顫。指尖抖得抓不住那熟悉的面孔,生生撐在地上哽咽:“弘……弘智!”
李世民捏起我的下巴,彈去我面頰的淚水:“這幾年,本王費勁各種人脈才爲(wèi)你找到弟弟,可你呢?”
眼中苦澀,淚滾落在我手背,燙的嚇人。我想拉住他握拳的手卻被他一把推開。
“我不許你再碰我!”李世民退開兩步,苦中諷笑,是笑我也笑自己,恐怕更笑我們許過的海誓山盟。他輕搖頭,決絕的目光射向我,從齒間擠出一句句話:“幸好本王已經(jīng)解脫,早就不愛你了。可你,也別想回到他的身邊!”
不!別用透明的眼神看我,別說你不再愛我。說如此絕情的話,如何拿愛過的回憶還我!我深望著他,用盡全部的悲傷,賭盡全部尊嚴(yán):“既然你不愛我,爲(wèi)何還要留我?”
他撇開眼神,將金鈴鐺擲在地上,一腳下是脆弱的斷鳴。窗子的光投射他剛毅的輪廓,顯得愈發(fā)冷酷無情。
“因爲(wèi)……不能有誰成爲(wèi)我的污點!”他說。
始終比不過他心中的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和譽名。呵,我還是自取其辱了!竟然想用自己賭他心裡的地位!
這還是我所愛的李世民嗎?對,他是,他本來就是這樣啊!一顆心似被擰成一團,死命擠著最後一滴心頭血。我步步後退,無力地軟下身子抓了一處櫃上紅布,還是撞在生冷的殿牆上,後腦傳來“嗡嗡”鳴聲,久久不散。那紅布不過是蓋在那櫃上的罷了,怎麼可能穩(wěn)住我的身子,可在那紅布飄然下卻顯出一隻檀木箱子,散發(fā)著隱隱墨香。
“那是什麼?”李世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