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衆人一同退下,到了外殿直覺得頭暈眼花起來,顫顫走了幾步斜在柱子上喘氣。秦王妃見我異樣趕緊喚了在外邊候著的青兒,她問我如何,我只搖頭說是累了,她微微沉下口氣,囑咐我多加休息,過幾日再問尚食局要些補身體的膳食來。
我連連應了,輕靠著青兒回殿,腦中仍然回想方纔李世民看我的眼神說我的話。我在他心中,真是如此嗎?
過了兩日,尚食局按秦王妃的命令給我送來補身膳食。我之前並未把秦王妃這話放心上,以爲只是客套說說罷了,不想她真是對我關心用心,不禁對她含了十分的感動感激。
送來的膳湯騰著熱氣,色澤有韻、香味四溢,忍不住想讓人品嚐一口。我撩了一勺入喉,只覺得這紅棗花生湯有些藥味,青兒瞧了瞧說:“這膳食裡該是加了藥子,這樣纔有功效。”
我想也是,便放心喝了。
我一向喜春日的溫暖和百花的色彩,今日還是不忍往外邊去瞧瞧,況且舒展舒展心情對我也是好的。決心往皇宮後苑走走,轉過一條道子,聽得有兩個宮女說話:
“羨煞旁人了,早知便跟著你去暮奉儀殿上了。”
“你之前不是嚷著要去莫昭訓那殿嗎?花無百日紅,莫昭訓可算是失寵了,現在得殿下深寵的可是我們殿的暮奉儀!”
“也是,莫昭訓身子虛,面色自是不好,怎麼留的住殿下的心。”
花無百日紅……
我心一顫,疼得不能自已。這幾日並未見著李世民,往常有幾日也是如此,只是我並不在意,他那時不過是忙於公事罷了。而如今……撫上自己的面頰,自從李寬死後我便虛了身子,這幾日靜心調養也是不見恢復,這般虛弱病怏的模樣誰見著歡喜。想起那年大夫和宋逸與我說的話,心中滋味萬分。這壓在心頭之病,久了也便疾了。而這個時候,我如何纔能有好心情,李世民所做的一切,都死死牽扯我心中一絲一毫。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身後有人步來,我回過頭,是燕璟雯。她向我微笑頷首,陽光溫柔地從她發上灑下,青色的衣袍被襯得越發清亮。這殿上每一個女人都綽約多姿、瓊姿花貌,哪裡像我,一副病怏之態,實在惹人惱煩。正嘆時,燕璟雯已上前握住我的手,含笑說:“去我殿上坐坐吧”
請不得拒,我與她回承乾殿,快到的時候她喚了宮人先行準備。進殿子時候我聞到一股兒墨香,再一看,這殿子前的案桌上端放著筆硯,硯中的墨還未乾卻是不見有書寫的紙。心中暗暗揣摩,可繼而也無心思再想。宮女端了熱茶盒糕點在案幾上,我與她同坐一旁,燕璟雯深望著我,眼中一片憐惜同情:“方纔宮女的話我也是聽到了,你心裡憋屈,總得找人傾訴傾訴。”
念兒職在尚藥局,暮嫣又是此事之源,我除了暗吞此悲就只能像燕璟雯所說令找人傾訴。可我並不歡喜討論這感情之事,月有陰晴圓缺,花有滿淺開落,世間萬物都在無時不刻地變換,何況是人心。
“怕是受了傳言的影響,殿下的心已經漸漸遠了。”我隨意拈了個緣由,思緒飄遠。我明知這並不是因傳言,卻假意這樣安慰了自己,且對李世民當日在李淵面前的誓死保護持了懷疑之態。他心中所想,我終是猜不透的。或許……他真的變心了。
燕璟雯緩緩道:“宮裡的女人有了孩子纔有了靠山。沒有,就意味著連自己的死期都無法預知,或許在這一刻,或許在後一刻。暮奉儀得殿下之寵也是她有幸,你與她姐妹情深,該爲她高興纔對啊!”
“燕承徽,你分析地很對。”我整好袖子起身,含笑與她說,“我近日身子有些不適,先回去了。”
燕璟雯扶了我關心:“臉色越來越差,待會兒可要喚了尚藥局的人過來看看。”
我含笑應了,她送我到殿外,我便要她回去了。我是捻了個幌子出來,不想再與誰論起此事,一方面我還不想回寢殿,那裡面陰冷的很,呆在那兒只會讓心情更加低落。或許是因爲太過清冷,或許是因爲太多回憶。我緩緩走著,心底泣怨,姐妹情深又如何,我終究是個普通女人,看到心愛的男人擁著除己以外的女人,心裡怎麼會好受。
步子走得不知不覺,再擡首的時候,竟是到了李世民的書房院子。我望著那大開的房門,窗子處卻是不見李世民的影子。我喚了身後的宮女去我殿上取了李世民常喝的茶葉來,坐在一林春梅旁泡好新茶端到書房,纔剛要進屋子便見廊子那頭有人過來,定眼一看,正是李世民。
李世民驚眼頓步,繼而路過我進到書房,取了一本散詩小記出來。我叫住他笑問:“殿下爲瑣事忙碌傷神,兮然泡了新茶,要不要小飲幾盞?”
他聞言眉角低了幾分,嘴角下抿,頰面幽沉無光。天邊一束斜陽映上他冠上玉珠,折了柔彩晃晃撩人,玄色袍角自在風中紛飛,忽緩忽亂,忽近忽遠。春梅總在媚陽下謝,風兒一過,便飄飄絮絮起來,劃過他的髮梢,落在他的袍襟。我伸指上前去捻那袍上的花瓣,袍子晃晃一動,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
“殿下……”我輕口喃喃,眼前亂紅飛墜,散著的花香帶著淡淡憂傷。他的衣袍飛動,微微回頭,卻是不見那目光落我眼中。“你身子還虛,好生休息。”他動脣一語,毅然離去,將那份不能寄託的思念失在落花狼藉的拐廊。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眸子輕輕一閉,頭上暈眩,不覺軟退了幾步。青兒在後扶著我關懷問:“莫昭訓受不得吹風,咱們回去歇歇吧。”
我揉著眼角,腦袋稍稍清了些,緩緩步回寢殿。青兒扶著我坐在榻上,忽而瞥見那案桌上的粉薔薇,這兩日正抽著新芽,綠中點著淡色的花苞。不過是它的花期到了,這卻是讓我黯然傷神,它不是代表愛的誓言麼,怎麼一點都不通人性呢。
說些怨花香怨花開的話來,撂下簾子靜臥在榻上,眼中一片木然。我睜著眼不啃不聲,青兒在旁看得擔心焦急,上前問我要不要看看李佑。我心想這周圍都靜得很,難免讓人傷神傷心,也便應了她讓李佑來鬧鬧。奶孃抱著李佑從殿外進來,這會兒李佑剛好睡醒,半閉著迷濛的眼望著我。奶孃將他放在榻旁的小牀上,拿著搖鈴逗他歡笑,我想起一事,喚了青兒將我妝桌上的沉香雕木盒取來。我把雕木盒打開,傳了一陣鈴鐺的脆響,這是李佑滿月那日李建成送來的。
我對李建成並無留戀之感,所以讓李佑戴上這鈴鐺鐲子並未多想,只覺得李佑喜歡,便讓他戴了。這鈴鐺鐲子十分輕巧,但李佑的皮膚還太嬌嫩,所以奶孃在鐲子上包了一層軟棉纔給他戴上。李佑看著自己小手腕上的金鈴鐺搖了搖,叮噹的脆響迴盪在靜殿中,他咧嘴樂了,我心中有慰,不禁展眉含笑。奶孃和青兒都歡喜李佑,在旁逗著他樂,我望著面前的景,嘆然聽人笑語也好。
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回到宮外的梅林間,月光如水般清澈,每一朵宮粉梅都是月色下的蝶兒,紅蕊點點,粉瓣疊疊,如我心底驟然的狂喜和悽愴。他站在梅樹下終於用柔情與歡愉的眼看我,我笑了,笑地清澈而明豔。我穿過千萬丈的月光狂奔,肆無忌憚,在擁抱的那一瞬間,心頭的壓沉的痛立即轉成由衷的徹喜!
“世民!”我睜開眼,沒有那片梅林,沒有那丈月光,沒有他。殿子深處暗得黑沉,榻旁靜靜燃著一支小燭,門口一動,簾子輕曳。“莫昭訓可好?”守夜宮女低腰問,我擺擺手令她退下,翻身哀嘆。是放不下過往羈絆,還是依舊對未來忌憚。
兩個月後,暮嫣依舊受寵,我身子依舊虛著。秦王妃等人都知我身體不適時常來看我,包括暮嫣。我心中對暮嫣有些疙瘩,只淡淡說笑幾句,並無從前那樣坦然,而那個掌管殿中一切的男人並未踏我殿門一步,實在傷人。秦王妃吩咐尚食局的膳療不見效,我也便偷偷退了。不想驚動殿上任何人,這日我喚了青兒與我一同到尚藥局去瞧瞧。
上午的宮道,來人總是最忙碌的。宮人們皆低頭急走,不敢耽誤手上的事。忽然“咣噹”一聲,不遠處摔了一個小太監,他面前撒了一盞清茶。撒了茶再沏一盞便好,可那小太監居然坐在地上嚶嚶哭起。我心中疑惑,上前問:“是送到哪去的,竟將你嚇得這樣?”
小太監見了是我,慌忙跪趴在地上,猶豫了一會兒才低聲應答:“這……這是給暮奉儀的茶。”
“何需驚慌,再沏一杯就好。”我心中一轉,望著那片溼露,“不成,這茶有古怪?”
我雖面上虛著,但目光卻變得尖銳,盯著地上那小太監步步逼近。太監本就驚慌,見了我這般神色更是抖得厲害,趕緊回言道:“回莫昭訓,此茶是……殿下爲防暮奉儀有孕的茶,其中一味藥料每日就只有這麼些。若是……若是暮奉儀有了,奴才的小命就不保啊!”
我心中一怔,那小太監拉住我的裙角求道:“請莫昭訓幫幫奴才,這……這也不正是幫您自己嗎!”
青兒一面扶著我一面喚了身後的宮女將他拉開,怒聲道:“放肆!竟敢威脅莫昭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