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千帆渡盡了纏綿,孑影憑欄如初見。一腔江水道春已晚,誰言相思已潺潺。紅塵醉裡繪河山,畫不出鳳舞九天。壺中酒涼透五更寒,涼了誰笑靨,一腔江水道春已遠,繁花逝去人顏老。
貞觀十六年(642),年末。朝廷消息傳遍,齊王李佑性情傲野,騎馬涉獵、歌舞酒肉。李世民怪長史薛大鼎無方,改以權(quán)萬紀爲長史??衫畹v不思悔改,權(quán)萬紀多次犯顏勸諫,斥退昝君謨、樑猛彪等小人,終引得李佑不滿。即刻李世民又親自勸誡李佑,權(quán)萬紀言保定能大改李佑?;佚R州後,李佑則狎暱逾甚,權(quán)萬紀與李祐關(guān)係鬧得越發(fā)僵硬。李世民無法,封校尉韋文振爲齊王府典軍,命令刑部尚書劉德威前往齊州處理,劉德威經(jīng)查明屬實,要求李佑與權(quán)萬紀返都說明。
貞觀十七年,年初。齊州傳來消息,李祐竟派燕弘亮等率二十騎射殺了權(quán)萬紀。李世民大怒,再三命李佑即刻返長安,可李佑充耳不聞,不久竟在齊州起兵謀反。
我聽聞消息,久久不得平息。李佑從小乖巧可人,怎麼會犯出這麼大的錯來,真真叫我傷心。正當此時,門外掌事宮女的聲音急急響起:“娘娘,娘娘!皇上來了,總算來了!”
她跑進殿來,話音剛落,大殿外就有太監(jiān)通報。周墨嵐被強行調(diào)遣到玄武門去了,這個德慶宮已只剩我和掌事宮女,還有兩個執(zhí)意留下的太監(jiān)。李世民的突然到來,嚇得他們連滾帶爬從別處驚慌趕來撲跪在地上磕頭請安,我由掌事宮女攙扶著走出內(nèi)殿,李世民已站立在殿中恰好對上我的視線。他目光微動,始終沒有上前,只是有些驚詫地看著我。我沒有綰髮,簡單散著,身體一直不好,穿袍子的時候也覺得比往常寬大了不少,想是清瘦了許多。我收起寬袖捏在掌間,向他行禮,他回過神讓掌事宮女將我扶到榻上去坐,隨後他也跟了進來。
時間彷彿追溯到幾年前,我靠在榻上,他坐在榻沿,只是今昔不同往日,我們的心態(tài)都已經(jīng)變了。他緩緩?fù)聭c宮每一處,這裡已不似曾經(jīng)那麼光鮮亮麗,清冷中含著幾分灰暗和死寂。他沒有說什麼,最後將目光頓留在我身上,流轉(zhuǎn)的眼神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只一垂眼,換做一句:“你弟弟陰弘智讓佑兒募壯士以自衛(wèi),他還推薦燕弘信輔助佑兒招募死士,如今在齊州起兵,你說朕該什麼做?”
早有預(yù)料,我垂下眼:“皇上心中已有數(shù),何必又來問我?!?
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無力,不經(jīng)低下頭緊張難過起來。殿中又陷入一片寧靜,片刻沉默,李世民低聲嘆說:“若佑兒還不思悔改,這次……怨不得朕?!?
我垂目不語,我還能說什麼,犯那彌天大錯的是我的孩子啊,我狠不了心應(yīng)下,亦是求不得他放過他。李世民不多停留,起身轉(zhuǎn)向殿外,掀開簾子又頓下了腳步,然而並未回頭:“不要因爲恨我,拿自己出氣?!?
呼吸輕顫,有些酸澀。
貞觀十七年(643)三月,李世民急召兵部尚書李績與劉德威伐李佑。消息不斷從齊州傳來,當夜三月三十日,李祐日夜與燕弘亮等五人還在享宴奏樂,李績帶遭軍鑿垣而入,李佑和燕弘亮等五人隨即披甲控弦,入室自固。李績命薪草堆積想要用火焚將李佑逼出,果然李佑,被兵曹參軍杜行敏擒住,即日押送回長安。
今日的皇宮分外莊嚴,太極殿上更是緊張肅靜。半日過去,掌事宮女紅著眼眶從太極殿趕回爲我傳報,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知道,我猜想的不錯,李佑逃不過這最後一劫。“娘娘,皇上許齊王一個時辰到德慶宮見你?!闭剖聦m女最後補上這句,強笑著安慰我。殿外的院中傳來鐵條聲響,兩行侍衛(wèi)正立在門口,中間押著鎖著手腳鏈的李佑。數(shù)年不見,他又長高了不少,更多了三分成熟氣息。只是這樣一個才成長完的生命,卻要在此時定格,我倒希望他永遠是孩童的天真與爛漫,沒有心機,沒有野心。
進到殿中,李佑誠惶誠恐的站在那,他還是敬我在乎我的。我靜靜看著他,心間涌著嘆息和不捨,見我許久不開口,他試探著說話,卻先是這一句:“母妃,你……要不要一同見見舅舅?”
我皺起眉頭,李佑對弘智真是依賴到了極點,難怪這麼容易被他說動利用。說來怪去還是因爲我,若不是我當初因私心放了弘智,他也不會偷偷回到齊州,在李佑身邊出謀劃策。“我不想見他?!蔽依淅湔f,很快將話題轉(zhuǎn)到李佑身上,“佑兒,你爲什麼想當皇帝?你拿什麼當皇帝?”
聽到這句,李佑頓時鼓了氣,憤憤道:“母妃,舅舅都告訴我了,父皇他對不起你,你爲什麼還要幫他!”
“因爲他是你父皇!”我厲聲怒呵,目光透過他,微微遙遠,“你父皇……是個好皇帝。當年,我跟著他打洛陽,他的戰(zhàn)謀,他的軍心都是沒有誰能替代的。這整個江山,幾乎是你父皇打下的,能坐上這個皇位,因爲他夠狠,夠絕,夠聰明!”我盯上他的眼睛,這雙稚氣未脫乾淨的眼眸,“而你……受人蠱惑,幾句話就能把你動搖,你是要當皇帝還是要當傀儡!”
李佑不敢與我直視,低下頭咬牙想了想,眼裡閃過一陣明亮,漸漸從我的話中覺悟過來。從小,只要有提點,他就能很快領(lǐng)悟??上е豢上В腥颂狳c纔好,有人也正是利用這一點,將他點到不詭的一路。他知錯狠狠拍打憤恨的胸脯,自惱向我跪下求道:“母妃,這次父皇抓我回來,十有八九兒臣非死不可,你可有好的辦法,替兒臣求求情?”
心中絞痛,我搖頭無奈:“佑兒,你傷了你父皇的心,更傷透了我的心。你犯下如此大錯,是不可原諒的錯,作爲一個皇帝,爲保江山,你覺得他會怎麼做?請求饒恕,當初又爲什麼百勸不回呢?!?
“兒臣明白了?!痹S久,他輕輕應(yīng)道,目光黯然。他跪著爬到我跟前,緊緊握住我的雙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面頰的溫熱讓我冰涼的手掌猛然一怔,胸口更是痛悶得難以呼吸,我強忍住淚,輕輕撫摸他輪廓開明的面頰,有七分像李世民。他靜靜低著頭,猶豫了許久終於擡起眼,低聲問起:“兒臣去前想弄清楚一件事,父皇爲什麼冷落母妃,母妃與父皇曾出生入死,爲何……難道……”
我欣慰地強拉出一個微笑,輕輕搖頭:“你父皇……他從來都沒有辜負過我,從來沒有。是我在贖罪,是我無法再面對你父皇?!?
他看了我半晌,點頭。殿門外,有侍衛(wèi)向著裡面喊話,要李佑即刻返回太極殿。李佑驚慌一愣,漸漸開出笑來,含淚的眼眸深深望住我,我輕輕一笑,爲他擦去眼角的淚水,他伏下身,重重在地上磕了三記響頭:“兒臣不孝,兒臣走了,這一去再也見不到母妃,母妃保重身體,兒臣看到你如此,心疼!”
我輕籲輕嘆,扭過頭,擺手:“去吧?!?
天地浩闊,聚散無常,隻影看花開花謝。人終是躲不過離別,父親、李建成、青兒、宋逸、念兒、暮嫣、燕璟雯,我眼睜睜眼看著這些人離我而去卻手足無措,而今輪到了李佑。我的李佑,我的佑兒,上天保佑的佑兒,生在帝王家最終逃不過一場權(quán)位之戰(zhàn),而親手結(jié)束他的,是生養(yǎng)他的父親,是爲他取這個名字的父皇!
如今的我一身乾淨,沒有牽掛,沒有顧慮,沒有羈絆。需要父親的時候,他爲保都城而死;需要兒子的時候,他爲爭皇位而錯。女人一生中三個最重要的男人:父親、丈夫和兒子。而我……沒有了父親,沒有了兒子,在身邊隱隱約約似乎也只有他了。
李世民,我不會讓你離我而去,因爲這次,該輪到我徹底離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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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緣淺,誓言又何必。韶華易逝去,孤獨伴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