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以純和周晉去看北京的夜景,兩人一班一班的公車圍著北京城轉,沒有想要去哪裡,亦或是在某一個特別漂亮的地方停下來,都沒有。
以純還是暈公車,晚上公車上人少,而且這些天“非典”的問題越鬧越重,大家都是能不出門就不出門。以純和周晉並肩坐在最後,長長的一排就他們倆個人,以純就靠在周晉的身上,周晉緊握著以純的手,難受的時候以純就反手去掐周晉,周晉的手上青一塊紅一塊都是她的傑作。
直到最後一班車都沒,周晉才拉著以純去吃夜宵,再打的回租的小房間。
以純從計程車上下來,整個人都抖著,剛吃了東西,在車上都被擠出來了,吐得臉色蒼白。周晉在一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手撫她的背一手摟她的腰。以純一口氣吐完一堆,心中的悶氣好了許多,拿紙巾擦了擦嘴,低聲道:“走,回去吧,我沒事了。”
以純一進房間就倒在牀上,周晉花了好大力氣才把她從牀上挖起來去漱口沖涼。房間沒有浴室,旅館一層樓只有一個浴室,以純又沒有帶多餘的衣服,所以只草草衝了一下就出來了,走廊上沒有暖氣,以純幾乎是跑著回房間的,周晉看著像鬥牛一樣衝到自己懷裡的以純,不禁失笑。發現她周身冰冷,又忙抱住,手還不住地去以純的手指,一個一個地捂熱……
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
以純擠在周晉的懷裡發抖,其實已經不冷了,但這顫抖卻怎麼也停不下來,周晉極力壓制著,以純還是沒法停下來,反倒幅度越來越大。周晉的手臂也越來越緊,以純把頭從周晉的懷裡伸出來,斷斷續續地問:“你…後天…就走嗎?”
周晉無聲地點頭。
以純將頭擱在周晉的身上,將被周晉握在手裡的手掙扎出來,撐起身體,去吻周晉的脣。兩人的脣都很涼,以純還在抖,吻了半天也只是斷斷續續地點在周晉的脣上,周晉嘆氣似的閉上眼,擡手去固定以純的頭,變被動爲主動。
即使後來情熱時,周晉依舊很溫和,看著以純的泛著白光的身體幾近膜拜,溫柔地膜拜著以純的每一寸,像捧著世上絕無僅有的珠寶一般。以純擡頭看天花板,眼淚沿著眼角往下流,掉在白色的枕套上,消失不見。
早晨醒來時,房間裡還一片漆黑,周晉將所有的窗簾都拉上了,以純只能模糊地看到周晉堅毅的眉眼,她的手輕輕描摹上去,用心地,一寸一寸。
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她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醒來時,已經是下午,陽光從左面照進來,正好照在以純旁邊的空位上,她擡頭去尋周晉,周晉並不在,以純在枕頭上蹭了蹭,才起牀梳洗。
周晉的外套還攤在牀上,以純想他應該沒有出門。雖然時間已經是三月底,天氣還是很冷,以純把手藏在被子裡,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周晉。
周晉半個小時後纔回來,“你醒啦?”
以純瞧了瞧外面,“你怎麼不穿外套啊,外面不冷?”
“今天太陽大。”周晉將手中的東西放下,“喏,好不容易找的家湘菜館,厥菜炒臘肉,難得吧。”
以純看著漸漸下沉的太陽,看著周晉,無比認真,“明天,你就要走了。”
周晉唔了一聲,沒有說話,轉身去佈置飯菜,有好幾個菜,都是以純愛吃的,分小碟裝著,看起來十分漂亮。周晉把飯遞給她,輕聲道:“吃飯吧。”
“嗯。”以純接過飯,夾了一塊臘肉,嚼了會兒道:“又是太陽曬的,一點也不正宗。”
周晉一筷子打在她頭上,“知足吧你。”
以純笑笑,終究還是沒有吞下去。不是她喜歡的,再好,她也接受不了。她的世界太單純,一是一,二是二,愛上了便是愛上了,改變不了。但她到底應該知足,有的吃就不錯了。
她放下筷子,看著周晉吃飯,周晉吃飯很快,形象也不算優雅,不似陸與名,總能把握住節奏,與對方同步進食。但以純卻覺得無比親切,因爲這纔是周晉,不依附任何人的周晉。
周晉被以純瞧得無奈,“你吃不吃?”
以純一手托腮,另一隻手拿筷子敲桌子,“你買的什麼東西,難吃死了。”
周晉白她,“那你要吃什麼?”
以純搖頭。
“那你要做什麼?”
以純嘿嘿直笑。盯著周晉道:“我要你就給?”
周晉頓了頓,沒有說話。
以純過去從後面摟住周晉,輕聲道:“到了國外記得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被外國人欺負了。”
周晉放下碗,反手去抱以純,“你這樣,我怎麼走?”
以純一巴掌拍在周晉的肩上,“其實沒什麼關係啦,我不會想你的。”
周晉定定地看著以純,好一會兒才嘆氣道:“你存心不讓我去。”
以純垂下眼睫,靜默。好一會兒,她才擡眼微笑,“你怎麼能這麼聰明,我心裡想什麼你都知道……我早就想甩了你了……找個更帥的。”
周晉挑眉,樣子不可一世,“有比我更帥的麼?”
以純睜大眼睛,“天哪,天上有一隻牛在飛啊飛。”
周晉伸手去抓以純的耳朵,被以純躲開。周晉乾脆站起來去抓她,房間太小,以純忙一個跨步邁上牀,能躲的地方就更少了,周晉一撲就將以純撲倒在牀。以純開始還掙扎,後來動作漸漸小了。兩個人對視著,都不言語。
桌上的飯菜開始還冒著淡淡的熱氣,一會兒就沒反應了。那個厥菜炒臘肉因爲有豬油,上面已有白色的凍油痕跡。陽光也慢慢變了方向,最後悄悄地退出了房間。
周晉每次離開北京,天氣都不好。這次更是捲起了漫天的黃沙,但兩人出門時天色還算好,視野也不錯,到了路中才發現,四處都是捲起的狂沙,連計程車的車窗上,也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當天的氣溫比前些天高出好幾度,以純換了一件白色的小襖,一下車就變了色,臉上雖有周晉護著,卻也是變了顏色。
航班推遲,一推再推,本來九點半的飛機一直到下午二點才起飛。以純和周晉一直坐在機場外面的大廳裡,機場裡有空調,也不冷,只是帶著一身黃沙,極不舒服。
周晉拿到登機牌,進入候機室許久,以純都沒有回過神,只靜靜地看著。
誰也沒有開口說再見,周晉的背一向很直,那天也是。通過安檢時,他回頭朝以純笑了笑,然後拐彎,消失。
其實以純和周晉都沒有注意到,周晉離開的那天,是四月一號,正是愚人節。所以老天給他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因爲那天以純回到宿舍,就接到趙鶯的電話,說已經確定,這次的交流,是三年。
有的時候,人真是一種不可理喻的動物。就像以純當初所說的,周晉離開三年,情形和現在他們分隔兩地讀書並沒有不同,中間放假周晉可以回來,不會有區別。但以純只要想到,周晉在另一個國家,接受著和她完全不同的教育,她就覺得難過,因爲環境的變化總會不知不覺地影響一個人,以純不知道,再次見到的周晉,會不會還是現在這一個。
一直到四月底,以純才接到周晉的越洋電話,聽到周晉聲音的那一刻,以純的淚毫無徵兆的掉了下來。周晉聽著電話那頭的抽泣聲,他彷彿可以看到此時的以純一手捂著嘴一手拿話筒的情景。
周晉到美國後,雖是作爲交換生學費全免,但其他的事情都還是要自己準備。帶隊的老師送他們到達後就離開了。找房子、選課程、熟悉環境。最難的還是語言問題,雖然在國內進行了兩個月的特訓,但真正和美國人開口,三個人都鬧了不少的笑話,主謂語的位置以及美國人的一些口語習慣,他們都經常弄錯。這些都還是小事,最要命的是,上課的問題。美國的課程是自由選的,三個人到時,那邊學校已經開學,學生所修課程都是在上學期就選好,這個學期一開學學校就會將課程表反饋給學生,但周晉他們是開學差不多一個月纔到那裡,只能一次一次地跑教務處,有時候爲一個課程三個人就要跑好幾次,幾個單位之間輪流著跑……周晉天天神經緊繃,經常一回到屋子裡,就已經是十二點凌晨了,心裡既想念以純,又害怕將她吵醒,只得忍著。直到此刻,他纔將事情安排好,便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以純。
在周晉穩重耐心的講解下,以純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雖然周晉所說不過寥寥數語,但在異鄉所吃的苦卻不是她現在可以體會,一時之間,除了心疼,她已找不到別樣的情緒。
“你呢,這一個月還好吧。”周晉見以純長久沒出聲,輕輕問道。
“嗯,老樣子。不過……”
周晉挑挑眉,等著以純的下文,以純說完不過之後卻不再出聲,所以他又問道:“不過?”
以純輕輕笑了笑,“不過,我前天遇到與名了。”
“那怎樣?”
以純遲疑了一下,卻還是說了,“他看上去很難過。”
周晉輕輕笑了,“那你打算怎麼辦?”
以純皺皺眉,“我怎麼知道怎麼做,只是覺得他很難過。他當然是否認的。”
“哦。”周晉覺得這話題沒必要再延續下去,便笑道:“我們不說這個了,我跟你說,我在這裡發現有一個湘菜館,裡面的菜很正宗,辣椒很辣,而且老闆是湖南人。我現在經常在這裡吃飯。”
“是嗎?”以純也高興,“你那裡華人多麼?”
“這一片不多,不過聽說市的東頭是華人區,我現在還沒去過。”
“學校裡華人不多嗎?”
“嗯。倒是有黃皮膚黑頭髮的人,不過看上去都是日本韓國人。”
其實周晉剛到學校不久,很多亞洲人就知道中國來了幾個交換生,其中還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歡迎會,其中以日韓爲多,還有幾個印度人。但因爲彼此間文化背景生活習慣都不一樣,周晉和他們來往也不多,而且日韓人的名字也怪,遇到了,周晉能認出來,卻極難叫出名字。
後來那些人又來約過他幾次,當時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哪裡時間用來應酬,後來也就漸漸疏遠了。
所以,以純問及,他只是說有,卻不能說認識。
“哦。”以純笑道,“在外面,還是多交幾個朋友比較好。”
“這個我知道,你不用擔心。”周晉似是想起了什麼,又問,“我這裡確定了三年,我讓媽媽告訴你,她跟你說了嗎?”
“嗯。”
“我會盡快回來的。以純。”
以純抿嘴笑笑,“學好,多久都沒關係。”
周晉長長的呵了一口氣,兩人又聊了一些別的事情,直到電話那頭傳來“滴滴”的聲音,以純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周晉卻道:“我換的硬幣少了……以純,我再打給你吧。”
以純看了看通話時間,竟已一小時四十三分鐘,嚇了一跳。國內長途本就貴得可以殺人了,更何況國際,以純吐了吐舌頭,問:“有沒有別的聯繫方法,這樣打電話太貴了。”
“有。”周晉笑道,“上網或者發短信。”
以純笑了,“對啊,你手機號碼呢?”
“現在還沒辦,不過沒關係,我辦了就發給你。”
以純本來在靜靜地聽周晉說話,電話那頭再一次滴滴地響起,以純只覺得失望像洪水一點一點地淹沒過頭頂,自周晉走後,北京的局勢益發的不好,周晉走的第三天,就傳出國務院副總理吳儀前往中國傳預防控制中心調研的新聞,接著是一些學者確認“非典”在中國肆虐;不到幾天,各大報紙頭版都出現了“非典”,許多報紙還開闢了“非典專版”,20日後,“非典”的報道鋪天蓋地,北京的所有的學校由剛開始的象徵性封鎖到完全封鎖,即使是走在學校裡,也隨處可見戴著白色口罩疾步行走的人,口號也由積極救治到緊急啓動,再到嚴防死守,以致於到最後,竟出現了“衆志成城”這樣的字眼,足見情況的嚴重。
即使在這樣嚴密的防守下,廣東**也還是不斷傳來病人救治無效死亡的消息,**一位35的年輕女醫生的過世更是將這種恐慌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一時間,全國上下,人人自危。
以純每天都在上課時纔會出去,食堂裡經過整治,飯菜都乾淨了許多,她卻偏偏沒了胃口。以潔和顧止菁都還在廣東,這是以純最擔心的。除此之外,周世全和趙鶯也都還在廣東,雖然都通過電話,沒有太大的問題,一切安好,但依據廣東的形勢,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染上,總歸不放心。
4月30日,周晉掛掉電話不久,就傳出北京地壇醫院一名重癥病人救治無效死亡。全校譁然。
韓欣和苗苗也都沒有出宿舍,明天就是“五一”,就是黃金週,卻沒辦法約會。蔣居清在“非典”在北京出現之初就申請去當志願者了,每天也只有在十二點的時候才能給苗苗打個電話,到現在,苗苗已經半個多月沒有見到他了。平時苗苗是極爽利的性格,一累趴下就睡,哪裡管時間,現在卻在半夜瞪著一雙大眼睛盯著電話,盼著那電話快點響。
有一次,蔣居清的電話晚了二十分鐘,苗苗就嚇得直哭,生怕他是被人傳染上了病,雖然心裡明白不會那麼快,但這種一傳十十傳百有無數先例在眼前的情況,讓另外兩人也嚇得不敢出聲,只得陪著苗苗一直等。
電話響起的時候,不只是苗苗,連韓欣和以純都流出了淚水。
有驚無險的生離死別。
自那以後,蔣居清不管多忙,也不敢晚打電話了,每天晚上乖乖地在十二點打電話過來。雖然每天都只是匆匆幾句話,但起碼知道對方是安全的,就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