傭人親切的打開門,簡單的詢問之后,臉上閃過欣喜,“老爺早早的交待了留門,小姐快請進(jìn)。”
停云上身著斜襟撒花銀色窄腰短旗,下配一條粉色的羅裙,外罩一件織紗小衣,遮住有些顯懷的肚子,她低著頭,在傭人的帶領(lǐng)下了洋樓。
樓里并不十分奢華,大廳一樓擺著黑色的沙發(fā),茶幾下鋪著一塊方形的地毯,電扇輕輕晃動著,一側(cè)的角落里安放著木頭冰箱,雖然新潮,但略顯老舊,另一側(cè)安置著紅木立柜,櫥窗后是收藏的各種古玩,墻壁上懸掛著西洋印象畫,透著淡淡的典雅。
“小姐不用換鞋,跟我來,老爺在二樓的書房。”
停云輕輕點(diǎn)頭,隨著傭人上了樓,還未走到書房,便聽一聲柔和平穩(wěn)的詢問,“是菱兒來了嗎?”
只這一句,便讓停云瞬間紅了眼眶,她屏住呼吸,緩步來到二樓第三間門前,傭人已經(jīng)推開了門,“老爺,小姐來了。”
闊別十幾年,這是停云第二次看見傳說中的舅舅,暮色透過半月拱窗從外照來,將整個古樸列書,鑲字畫的書房籠罩了一層黯淡的金色,他從書桌后起身,緩步向她走來,曾經(jīng)清秀的面容有些虛胖了,但眼睛依舊明亮,嘴唇堅(jiān)毅,腰板筆挺,雖不及中等身材,但渾身透露著高貴。
他穿一身深藍(lán)色錦繡長衫,外罩對襟窄袖,下長至腹,前襟釘鈕扣五粒的黑色棉毛卦子,腰間系了一塊通透的玉佩,中正的清末衣著與這洋氣遍地的租借格格不入。
停云默默的看著他,這個曾經(jīng)承載著整個大清興亡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時代寵兒般人物,曾是一個帝國至高無上的君王,此刻像是普通的世家公子那般,擁有著最普通的悲憫神情,穿著最為常見的長衫布鞋,棲身在侵略者的庇佑下,尋得一方安穩(wěn)的凈土,這動蕩的時局與詭辯的天下再與他無關(guān)。
停云瞬間淚如雨下,不住的點(diǎn)頭,一軟往下跪去,“舅舅……”
載灃神情微微動容,扶住她的肩膀,制止了她的跪拜,他引著停云來到書桌前坐下。
傭人輕輕在門口詢問,“老爺,今日喝什么茶?”
“照例。”
冒著白煙的茶盞端了上來,放在停云面前,停云已然泣不成聲,“舅舅,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誰下了殺手……是誰……”
簡樸的書房內(nèi)飄散著淡淡的墨香,時鐘輕輕的擺動,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音,許久,載灃輕嘆道:“你母親寫信給我,言之后悔將你遣去北邊,托我將你尋回。”
停云微微一怔,盈盈淚水蓄在眼底,定定的望著他。
載灃將一封信件從抽屜里拿出,推至停云的面前,“聽聞魏填海要將你送走,我連夜趕往武漢,但還是晚了一步,只得將他痛罵一番。因?yàn)閮x兒在東北,我不愿過去,便托人去錦縣尋你,奈何你已經(jīng)嫁入了府中,只得作罷了。”
停云怔怔的聽著,緩緩打開那封信件,猛地捂住了嘴巴,原來她走后家中還發(fā)生過這么多的事,母親一病不起,二姐與人私奔離家,父親整日整日躲在家中閉門不出,只有大姐和三姐外出做苦工維持生計(jì)。
信件中還地契和房契,母親似是料到了現(xiàn)如今的情況,將后事都托付給了眼前這個人。
“舅舅。”停云克制著顫抖,“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爸媽真的……尸骨無存了么?”
載灃一手虛握成拳放在桌子上,一手有意無意的敲擊桌面,他沉:“我托人查過,這件事非比尋常,若是按著復(fù)辟名單逐一暗殺,且不應(yīng)如此遮遮掩掩,武漢警局將一切按了下來,查無所查,托著關(guān)系也不好辦了。”
停云心中有了計(jì)較,她咬住牙,將所有的嗚咽吞下了肚中去。
“接下來你怎么打算的?”載灃看著她陰晴不定的神情,輕聲問道。
“我定要查出是誰殺了我全家。”停云脫口而出,“為爸媽報(bào)仇,為姐姐尋個公道。”
載灃被她散發(fā)的戾氣驚了一下,他重新打量眼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如果韞媖還活著,應(yīng)該與她差不多大吧,不同的是這個外甥女身上有著太多滄桑的痕跡,泯滅了純良的天性,他看到更多的是仇恨與戾氣。
載灃忽然抬手,輕輕的在停云的頭頂上拍了拍,“你還只是個孩子啊。”
停云微微一怔。
載灃繼續(xù)道:“報(bào)了仇,尋了公道又如何?不過是毀了你半生光景,去追尋一個毫無意義的結(jié)果罷了。”
停云不解其意的看著他。
載灃柔和的面部輪廓隱在逆光的窗扇下,他的聲音圓潤而低回,“我早告知你父親,復(fù)辟是毫無希望的,唯有改革接納新時代的勇氣,才有充滿希望的明天。如今他自食其果,累的做子女的你們陷入泥沼無法解脫,芷菱啊,舅舅不愿意看到你走上你父親的老路,舅舅希望你忘記過去,擁有你想要的人生。”
停云猛地一震,眼淚簌簌的落了下來,“怎么忘得掉呢。”
載灃看向窗外高遠(yuǎn)的蒼穹,輕聲道:“是啊,怎么忘得掉呢,可是舅舅就忘了……啊……不然又能怎么樣呢?既做了罪人,便到此為止了罷,到你我便休止了罷,罪人只我一個便夠了啊。”
似是嘆息的低喃。
停云怔怔的看著他,看著這個被整個大清臣民寄予厚望的帝王,所有人都希望他重振大清帝國的雄風(fēng),所有人都將一個國家的興衰榮辱寄托在這個內(nèi)向單薄的男人身上,所有人也萬萬沒想到在春秋鼎盛、眾望所歸之際這個男人會毅然決然辭去了皇帝的職位,退居的權(quán)位而后又甘愿辭去所有職務(wù)做了一方普通百姓,他是這樣坦然地接受了新時代的到來,用行動向萬民表明了他在大勢來臨前的妥協(xié),他的遠(yuǎn)見和求新。
如此跌宕起伏的人生,如此改朝換代的弄潮關(guān)頭,一個人要有怎樣的勇氣與遠(yuǎn)見,才能放手百年家國天下的期望,從萬人之上一朝跌入泥塵之中,要怎樣的勇氣去說服自己接收愛新覺羅的歷史滾滾而去的事實(shí),勸說自己那個曾經(jīng)被上蒼眷顧的寵兒,由愛新覺羅建立的盛極一時的國家,如今已是被歷史拋棄的落后的被世人嘲笑的棄兒,新的時代即將來臨,愛新覺羅將被永遠(yuǎn)埋葬在歷史蒙塵的過去,再也不復(fù)存在了。
被世人唾罵也罷,被時代拋棄也罷,希望歷史的罪人到他這里便是最后一個了,他日后人論起這一段大起大落,不外乎罵一句:大清國都?xì)г诹藧坌掠X羅載灃這個懦夫的手里!
這樣也罷了,也是最好的評價(jià)了。
載灃的聲音中有濃濃的悲哀感和無力感,厚重中充滿迷惘的惆悵,只是一瞬,他便恢復(fù)如常,聲音平穩(wěn)溫潤,“人要向前看的,絕不能開歷史的倒車,儀兒落入日本人的股掌之中,做了錯誤的決定,我沒有辦法挽救他,但是芷菱,你還有很多選擇,去擁有你想要的人生,我想,你母親也是這樣想的吧,不然她不會將這些轉(zhuǎn)交給我。”
停云看著面前的房契,翻涌的仇恨漸漸歸于平靜,滾圓的淚珠從她的眼角無聲落下,久久的說不出話來。
脆弱只是一瞬,載灃恢復(fù)了往日貴氣沉穩(wěn)的神態(tài),他著她的頭說,“你的幾個表哥表妹跟你年紀(jì)差不多,現(xiàn)在都在天津公學(xué)讀書,唯有好好讀書,才有出路。”
載灃拿出一封推薦信,“這是武漢國立大學(xué)的推薦信,校長是我的舊友,芷菱,你這個年紀(jì)該是在學(xué)堂上好好讀書的,做你分內(nèi)該做的事情,不要讓舅舅失望。”
心如漂泊無依的小船晃晃蕩蕩,最終漸漸沉溺了下去,停云看著推薦信許久,舅舅是讓她放下過往的一切去國立大學(xué)讀書么?她下意識摸著肚子,許久,黯然點(diǎn)頭,“我明白了,謝謝舅舅。”
她起身離開的時候,載灃送她至?xí)块T口,停云忍了又忍,終是沒有忍住,她悲憫的回頭,定定地望著載灃,許久,她輕輕地說,“舅舅,你是個英雄。”
像是一擊重拳擊中了他的心臟,載灃猛的一震,身影掩映在綠色植被后,幽幽暗暗,看不清神情。
停云從金公館出來時,天色尚早,暮色正濃,只是她的臉上卻滿是濃濃的倦意,疲憊不堪的樣子。
“小姐,老王爺都跟你說了什么?”長恩快步走上前來。
停云搖頭不答。
溫錦懿瞇著眼睛瞧她,微笑著為她打開車門,一上車,停云便倒在后座上睡了過去,她像是幾個月來頭一次入睡,睡眠沉而深。
長恩從副駕上往后看去,嘆息道:“看來老王爺?shù)脑挘€是聽進(jìn)去了。”
車緩緩驅(qū)離,唯有金公館二樓的一間房內(nèi),窗簾微微晃動,似有人影久久站在那里,直到黑沉的天色吞沒了窗前的一角剪影,黑夜就這樣從天空壓了下來。
魏家坐落于武漢的房屋位于漢口中央車站左片區(qū)后靠的弄堂深處的一間四合院里,這一片區(qū)住滿了中下層階級群眾,也算是龍蛇混雜,青石板街道兩側(cè)是高高的六層老樓,越往弄堂深處走,房子越低矮,漸漸成了低層群眾的棚戶區(qū),而弄堂最深處,則是一座獨(dú)棟的四合院,四合院的前后是緊閉的拱門,當(dāng)初魏田海為了這個隱蔽的地方,沒少下工夫。
之所以挑在這里居住,一來這里多半是貧農(nóng)居住文盲居多,大多數(shù)人只知道家長里短并不關(guān)心政治,也不認(rèn)識字,自然不看報(bào)。二來這里隱秘,弄堂多而雜密,就算被人跟蹤也有處可逃。
“房子以新的房東名義買下來了。”溫錦懿站在四合院門口,微笑道:“就算有人想打聽,只會知道這間房子的新主人姓舒。”
停云和長恩都戴著鴨舌帽遮住了臉面,她輕輕問道:“房子已經(jīng)被賣了?誰賣的?賣給誰了?”
溫錦懿微微笑道:“賣給我了,我給這家取了舒家的姓。”
“小姐,這家已經(jīng)不能姓魏了。”長恩接過話,壓低帽檐道:“倘若再姓魏,難免被那些勢力盯上,是我托溫先生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