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當(dāng)時的表情一定很奇怪,不然陸遙同學(xué)手里的杯子不會突然就掉到了沙發(fā)上,剩下的一些牛奶流到了我給他鋪好的灰色被子上,留下了一團(tuán)難以描述,或者說我不愿意描述的深色污漬,特別是這塊污漬恰好就落在陸遙的下半身上。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哎,你瞧我這二虎吧唧的!”他一邊忙于解釋,一邊又急著想幫我把那塊污漬給擦干凈,手忙腳亂的,跟他這高大形象有種不和諧的搞笑。
“那你的意思是……?”
“睡在我的身邊,就是,躺著,穿著衣服的!躺在我身邊,一起睡著!對,就是那樣!”他認(rèn)真的給我解釋了一遍,看他的樣子已經(jīng)是費了很大的勁兒了。我不禁啞然失笑,一是覺得他那個樣子實在是可愛,二來他解釋了半天,我還是沒有弄懂為啥我要跟他躺在一起。
“你是不是不想睡沙發(fā)?沒關(guān)系,要不你睡我床,我睡沙發(fā)。”
“不是不是!哎,算了!等初一來了我再跟你解釋吧,吳小姐你去睡覺吧,你明天還要上班的。”
這下我是真得等著秦初一那小子回來給我解釋了。大半夜給我弄一個男人回家不說,還要我跟他睡一起?雖然說陸遙高高壯壯的有點像我的男神之一強森,而且我也沒有男朋友……但是!我還是有原則的!明天他就應(yīng)該到N市了,等我出完外景一定好好問他!
“那你先睡吧,趕了這么多路你也累了,有什么事情我們明天再說吧。”陸遙點點頭,似乎有些為難。安全起見,我把走廊通往臥室的廊燈開了起來,如果晚上突然醒過來,也好提醒自己家里有個人。跟他道了聲晚安,我便回臥室睡覺了。事出突然,回到家澡也沒來得及洗,我只好換了身干凈的衣服,半合衣地躺在了床上。
如果真像他說得那樣,今晚他肯定難以入眠。究竟他是怎么產(chǎn)生睡眠方面的問題的呢?秦初一為什么要千里迢迢從國外趕回來找我這個小職員幫忙?我一時半會兒真想不明白。看著走廊昏暗的燈光,我不禁有些惆悵。異客獨身在異鄉(xiāng),夜夜愁緒難入眠,是一種怎樣的情緒。房間里面的電子表“嗶”地叫了一聲,十二點了。我收了收被子,卷入深海似的夢鄉(xiāng)。
……
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間我似乎聞到了肉的香味。我翻了個身,肉的香味更加近了。我努力支起眼皮,卻迷迷糊糊看到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床沿,嚇得我趕緊抓起眼鏡,一下子從床上跳了下去。眼前的這個黑衣人不是陸遙。
“陸遙!陸遙!有人!”
“小樣!你干嘛啊!”黑衣人沖著我嘿嘿地笑著,似乎并沒有犯罪的意圖。我咽了咽口水,定睛看了看眼前的這個人。
“我啊我啊!秦初一!秦~初~一!你的初一哥哥!哈哈哈哈哈哈……”黑衣人大笑著,揚了揚手中的平底鍋,鍋里有幾片剛剛煎好的培根,香味正是從這里飄出來的。“‘肉婆子’的本性還真是沒變啊!”
聽到“肉婆子”這三個字,眼前的這個人就一點都不陌生了,正是我的“好朋友”秦初一同學(xué)。只不過這些年在國外把頭發(fā)給留長了,梳了一個現(xiàn)在特流行的quiff頭,臉上的痘痘也不見了,胡子卻沒有刮干凈,身上穿著陸遙同款黑色羽絨服,脖子上系著灰色的圍巾,這一切略顯入時的打扮被一臉賤兮兮的賊笑給破壞了,對,這就是我的發(fā)小,秦初一。
我一時間有好多話想說,想罵他的,想問他的,統(tǒng)統(tǒng)攪和在了一起,漿糊似的黏住了我的嘴,不知道該從哪說起。陸遙在外邊聽到我喊他,趕忙跑了過來。
“Ken,培根給我,我還沒弄好呢,等下冷掉了怎么吃?”陸遙一手拽走了初一手里的平底鍋。
我轉(zhuǎn)頭看到陸遙的打扮,噗嗤一下就笑了出來。他身上系著我買的絕版美少女戰(zhàn)士圍裙,腳上的拖鞋是我昨天晚上給他拿的軟萌貓咪拖鞋,估計是晚上急著拿光線又不好,就拿了我平時穿的那雙。看他蹬著不合腳的鞋子,穿著萌萌噠的圍裙,還舉著平底鍋一臉正經(jīng)地跟秦初一講話的樣子,真是難得一見的場景。
“陸遙,你這是要干嘛去啊?”我笑呵呵地問他。
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身上的裝扮,也笑了出來,“嗐,我這不是想做飯嘛,廚房里也就這么一件圍裙,我就穿上了。要是不能穿,我馬上脫下來給你!”看他一臉嚴(yán)肅要脫下來的陣勢,我趕忙制止了他。
“穿著,穿著,特好看!”我在家很少做飯,圍裙啥的基本沒用過,看他這么努力做飯,我都不好意思跟他說這個圍裙是絕版的,只是用來看的。
這時候坐在一邊的秦初一不干了,揮著手讓陸遙出去。“誒誒誒,我說你怎么跟他比跟我還熟啊,你們不是才認(rèn)識了一晚上嗎。陸遙你去去去,做你的飯去,我要跟我的恙妹妹講話。”
“誰要跟你講話!”我翻了一個白眼,心想你這死小子還有臉喊我恙妹妹,“你回來就不會早點跟我說嗎!”
“事出突然嘛。”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恙恙你起來吧,吃早餐的時候我再跟你講。”說著,他起來朝門外走去。
“誒!你早上怎么進(jìn)來的?”
“遙妹子給我開的門啊。”
“……”
過了十分鐘,我坐在了我一般放泡面或者外賣的餐桌前,可是今天,上面卻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早餐。三明治、黃油炒雞蛋、麥片杏仁薄餅、法式牛角面包、剛剛榨好的橙汁、煎蛋卷、薯餅、蜂蜜松餅,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但光是看一眼就能召喚出我所有口水的食物。
“這些,都是你做的?”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陸遙,他卻好像很平常似的,擦了擦手,淡淡地說:“反正我也睡不好,就早點起來找點事情做做了。冰箱里沒什么東西,我讓Ken來的時候從外面買些食材回來,而且你家的廚具好像都沒怎么使用過,我不敢都用,所以就只能先做這些出來了。”
只能……我瞪大眼睛轉(zhuǎn)向了秦初一。“你們是在國外新東方上的大學(xué)嗎?”
“別看我,我可不會!”秦初一一臉無辜的樣子,“做飯是Louis的特殊愛好,下次讓他給你做全肉宴吃,肉婆子!”
“你再說一遍!”肉婆子是我媽特別喜歡叫我的綽號,因為我從小到大特別喜歡吃肉。秦初一到我家來玩的時候聽到我媽這么叫我,馬上就學(xué)上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他知道我好面子,非得我喊他初一哥哥,他才肯作罷,不然全校的孩子都會知道這個綽號。
“叫初一哥哥我就不說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KenKenKen的,跟個同性戀一樣!”
“我說你這就是不懂了,知不知道‘初一’在英文里是怎么說的,kalends,跟Ken多像!”
“切!”
陸遙趕緊招呼我們吃東西,我也懶得再跟他吵下去,就吃了一口煎蛋卷,當(dāng)即把我好吃地就想把陸遙綁在家里給我天天做飯,沒想到這么個大男人做飯這么麻溜。陸遙看著我好吃哭了的表情,做出了一副完美完成任務(wù)的勝利姿態(tài),不停地給我倒著橙汁。一邊吃著,秦初一就開始給我講關(guān)于陸遙睡不好的事情。
大概一個星期前,陸遙晚上就開始睡不安穩(wěn)了,總是做夢,而且做的夢都是同一個,但是夢卻不是十分清晰。用陸遙的話說,就是“總能看見一個像人似的東西在黑暗的深處”。那個黑暗深處的東西,像是有目的似的,既不讓你看清楚,也不消失,就這么縈繞在你的周圍,就跟天天被繩子捆住一樣,難以喘息。只要陸遙每次醒過來,都跟跑了一天一樣特別累,身體狀況每日愈下,速度極快,記憶力也沒有以前那么好了。為此,陸遙看了好多醫(yī)生,連心理醫(yī)生都看過了,吃藥打針都不見效,幾乎就絕望了。
“那你覺得,我又能做什么呢?”
“小恙,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跟我說過的,關(guān)于那個火葬場的事情?”
我聽他這么一說,身上雞皮疙瘩立馬都起來了。秦初一說的,應(yīng)該是我小學(xué)時候的事情。
我的外公在我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由于突發(fā)心肌梗死去世了,我跟著我媽一同到外婆家奔喪。外婆家距離我家大概十幾分鐘車程,屬于鄉(xiāng)鎮(zhèn)一帶。外公一家姓徐,是當(dāng)?shù)赜忻尼t(yī)生世家。老徐醫(yī)生一輩子懸壺濟(jì)世,以醫(yī)技普度眾生,在當(dāng)?shù)赜兄浅2诲e的口碑。他的突然離世,讓很多人感到十分驚訝,一些他曾經(jīng)救助過的患者病友,都趕過來送老徐醫(yī)生最后一程,再加上親戚朋友,外婆家人就特別多。外公有三個孩子,我媽排老二,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弟弟,三個人都是醫(yī)生,人稱“三徐大夫”。到了我這一輩就不行了,阿姨的女兒學(xué)了藝術(shù),現(xiàn)在自己開網(wǎng)店賣賣衣服;舅舅的兒子被家里硬逼著上了N市的醫(yī)學(xué)院,成績卻是全班倒數(shù),就指望家里靠關(guān)系給他在醫(yī)院安排個一官半職;而我,奔著對文學(xué)的熱愛,好吧,是高考成績不理想,做了一名編輯部員工。外公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閃著金光般的存在,不管到哪里去,都會有人恭敬地喊著“徐醫(yī)生來了啊!”沾著外公的光,我也受到了許多特殊待遇。比如外公去店里買魚食的時候,店家就會送徐醫(yī)生的外孫女一包干脆面;在外公的診室里,護(hù)士們都會喊我“小吳醫(yī)生”并教我使用各種醫(yī)療器械,我還會裝模作樣地給她們看病。假如當(dāng)初高考沒有遭遇滑鐵盧,我說不定真會選擇干醫(yī)生這一行。外公對我也是親切的很,時常在家庭聚會的時候,毫不避諱地說我是他最喜歡的孫兒,弄得我弟弟小時候老是醋意大發(fā),借機作弄我這個比他矮大半個頭的姐姐。
外公的突然離世,讓我一下子感覺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除了每晚哭濕枕頭被子,卻絲毫做不了什么能讓外公再回來的事情。到了火化那一天,我懷著傷心卻又有一絲好奇地跟著大人們?nèi)チ嘶鹪釄觯抢飳ξ襾碚f,就像是存在著糖果屋的地獄一般,恐怖而又充滿魔力。一路上到處都是哭喊著的死者家屬和紅紅綠綠顏色鮮艷卻令人發(fā)毛的花圈黑紗,哀樂或近或遠(yuǎn)地充斥著我的耳膜。我們在吊唁廳舉行完告別儀式后,便送遺體去火化。一路上我都不敢大口呼吸,空氣中彌漫著的消毒水和焦味混雜的氣味讓我的精神十分緊張。就在外公被送進(jìn)火化間的時候,我注意到我們邊上的那一家家屬特別少,就來了一個男人和一對老夫妻。男人手里抱著一個睡著了的小孩,自己大聲地哭喊著。媽媽跟我說,那家人是來送難產(chǎn)而死的孕婦和小孩的,是他們醫(yī)院的患者。產(chǎn)婦是孤兒,所以沒有家屬。那個男人手里抱著的孩子是產(chǎn)婦的頭胎,現(xiàn)在兩歲左右,在產(chǎn)婦難產(chǎn)起就昏睡不醒,一家人以為是孩子累了,就沒有管,結(jié)果到現(xiàn)在孩子都沒有醒,產(chǎn)婦由于在家里滑倒提前有了產(chǎn)意,送來醫(yī)院卻發(fā)生了肩難產(chǎn),大人孩子都沒有保住。一家人一下子從天堂跌到地獄,真是太可憐了。我還沒聽我媽說完,卻也有一陣濃濃的睡意襲來。我媽覺得我是這兩天太累了,就陪著我去休息室睡了。
當(dāng)時我就做了一個夢,夢里的天黑黢黢的,我出現(xiàn)在一個鄉(xiāng)間田園似的地方,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恐懼,沿著田間的小路,我沖著遠(yuǎn)處的光,不停地走著。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一只全身火紅,長著好幾個腦袋的巨大怪鳥在遠(yuǎn)處一間房屋上鳴叫,叫聲尖銳而怪異,它的四周磷火閃耀,氣氛極其詭異。我好奇地跑過去,想看看是什么鳥,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鳥的幾個腦袋上都有著人一樣的面孔,兩爪間還抓著一個孩子。奇怪的是,我并沒有被嚇著跑開,反而是盯著那鳥的面孔,似乎是想讓它注意到我。之后的事情我就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似乎是那只巨大怪鳥消失了,變成了一個背對著我的紅衣女人,女人顯得非常害怕,卻又逃跑不得,最終在我身邊消失了。期間似乎我又看到了一些淡綠色的東西,往遠(yuǎn)處飄走了。沒過多久,我就醒了過來。由于當(dāng)時是在火葬場,我沒敢把這個夢告訴媽媽。后來在從火葬場回外婆家的路上,我隱約看到那家男人手里的孩子似乎在拿小手抓著他爸爸的頭發(fā)。后來回到學(xué)校后我把這個夢告訴了秦初一。這件事情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年了,我都記得不太清楚了,他卻依然記得。
“這件事情,跟陸遙的睡不好有什么關(guān)系?”我啃了一口手里的牛角面包。
“確實,我一開始沒有想這么多。但是我把前因后果想了一下,總覺得這兩件事情似乎存在著一些聯(lián)系。那個孩子在回去的路上突然就醒了,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低頭想了一下,似乎有些道理,便讓秦初一繼續(xù)說下去。一個星期之前,也就是陸遙還能吃好睡好,身體倍健的時候,他跟秦初一去看了一個博物展。看完那個博物展之后,陸遙就出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癥狀。
“那個博物展是關(guān)于什么的?”
“中國古代一些出土器皿。”秦初一打開手機,遞給我看,“剛剛從土里刨出來,還熱乎著呢。”
MysteriousLand:CHINA
Fromtheancientcountryoftheeast,mysteriousunknownunearthedutensils,thefirstexhibitionintheworld.
December9,2014–September7,2015.THEMETROPOLITANMUSEUMOFART
“那個,吳小姐,快八點了。”正在我專心致志地看著初一手機的時候,陸遙指了指墻上的鐘。我瞥了一眼他手機上的時間,果然已經(jīng)快八點了。
我整個人一下子跟打了個雷般清醒了過來,八點了!我的鬧鐘呢!我趕緊跑回臥室,一把掀開我的枕頭,卻沒有看到我的手機。壞了壞了,怎么這個點嘴姐沒有打電話催我,鬧鐘也沒有響。
“小恙,你在找你的手機嗎?”秦初一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了我的手機,“怕吵醒你的美夢,我給關(guān)機了。”一本正經(jīng),人畜無害。
我哭笑不得,奪過手機立馬開機。果然嘴姐已經(jīng)打了不下十個電話給我了,短信也收到了七八條。剛開了機沒幾秒鐘,嘴姐的電話馬上又打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