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明沅去的時候,明蓁穿了條銀絲萬福的貢緞拖地裙,腰上果然掛著蜜蠟禁步,明沅只打得一串兒攀緣結子,檀心卻是巧手,拿這個當邊兒,里頭用勾針勾了一對蝴蝶出來,顏色也正相宜。
明蓁見著明沅就沖她招手,彎腰抱了她坐到小幾子邊上,打開紅漆木匣子,里頭是四個小兒拳頭大小的酥油泡螺,只這一匣子四個,卻也分了粉紅粉白兩種顏色,竟是奶油點心,看上去很像是泡芙。
“這是宮嬤嬤今兒早上才撿出來的,朱衣,去沏壺茶來。”明蓁生的并不像梅氏,她更像顏順章,單論起五官,并不比明潼更出色,明沅是如今年小,等長開了,若似了睞姨娘,那更是姐妹里頭生的最好的。
可見了明蓁,頭一眼還是看她長相,她一開口便再不會去盯著她的臉瞧了,她不論說話做事,都叫人如沐春風。半點也沒拿明沅當庶出的來看待,也渾不在意她是個三歲的小娃,待她對待自家妹妹明芃并沒有兩樣。
明沅叫她一抱,倒有些吃驚,紀氏很少抱她,明潼更不必說,除開丫頭婆子,就連睞姨娘都很少抱她,這會兒叫這個隔房的姐姐抱了,還一手摟著她的肩,很是親昵的搭了她,點了匣子里的點心:“這個是拿桃花瓣兒打出來的紅色。”
里頭果然還夾著花瓣,不一時朱衣沏了茶來,拿赤金茶花托盤,里頭盛的著的竟是玻璃壺玻璃茶盅兒,泡了一個茶葉團成的小球,還未泡開來須葉都還縮成針狀,擺到明沅面前。
朱衣笑一笑,指了壺告訴明沅:“六姑娘瞧。”
那個茶葉團成的球,叫滾水沖的泡發開來,開花似的張開小口,里頭一朵跟著一朵的伸出小朵茉莉花出來,明沅點了點一共九朵,也不知道這九朵由大到小的白茉莉是怎生連起來的。
怪不得泡了未開的茶葉就急急送上來,等茶湯漾出了碧色,朱衣才傾了一杯擺到明沅面前:“六姑娘仔細燙了嘴。”
明蓁手里拿了帳冊,虛點點朱衣:“就知道你弄這個鬼。”行得兩步走到明沅跟前:“這叫花龍吐珠,原不過是胡鬧著制來玩的。”
說得這一句指了朱衣:“有個甚樣玩意兒都藏不住,既是吃奶點心,很該泡了紅茶來,我記得還有些小葉種的,也制一杯來。”
明沅不由得咋舌,不說這泡茶的花樣,便是這送上來的茶盤花壺跟茶盅,就已經叫她吃驚了。早知道明蓁這里好東西多,梅氏跟顏順章兩個養這個女兒,比之明潼都更貴上幾分,她去袁氏那頭請安,也倒了茶湯出來,給她們卻是銀魚杯,那時候明洛還在,她回去的路上就沒忍住,吱吱喳喳說三嬸這回大方了。
還是明湘掩了口笑:“她是怕咱們用瓷器,失了手就給砸了。”
明洛這才明白過來,連明沅都覺得好笑,可話里意思促狹,理卻是這個理,比之明蓁這頭拿玻璃盅兒來待客,用的還是個三歲小娃,兩下里比較起來,大氣的多。
托盤里頭盛了酥油泡螺,拿出來一看才曉得真是開口點心,里頭的奶油也不知怎么做出來的,既加了桃花,就有些桃花香氣,明沅還是在清明吃桃花粥的時候才知道這也能吃,捏了一角咬上一口,味道同泡芙差不了多少,只皮子沒那么酥。
她吃著奶點心喝著紅茶,耳朵里聽著明蓁柔聲柔氣的語調,手里拿著那個還不曾吃完,外頭的紫萼就報說明潼來了。
明蓁立起來去迎她,明沅也把吃了一半的點心放回碟子里,擦了手跟著走到門邊,看見明潼穿了一身大紅灑金裙兒,一路拂過垂柳,背挺的直直的,看的明沅都忍不住更挺,明蓁覺著了,低頭沖她微微一笑。
“三妹妹怎么這會子來。”明蓁才說了這句,明沅卻覺得明潼的視線往她身上溜了一下,只聽見她落珠似的笑:“我悶的很,這才出來走走,上回在大姐姐這兒瞧見個八仙捧壽的樣子,想描下來,回去給我曾外祖母做衣裳用。”
明潼從沒有過這付模樣,她對著澄哥兒也是笑,卻跟今天這笑再不一樣,更別說對著她們了,她也從來不扎花刺繡,連明湘都做起活計來了,明沅在上房住著,自來不曾見她過拈針動線。
明沅心里詫異,可也已經知道了她的厲害,指指內室的幾案,臉上俱是笑,團了手:“三姐姐,有奶點心吃。”明潼竟也沖著她笑,還伸手牽了她往里屋走。
明沅一步一步跟踩在棉花上似的,一腳都沒能踩在地上,也不知道她是為甚,卻還是順從的由著她牽,坐回小幾上,把那剩下的半個泡螺拿起來吃了。
細想起來明沅雖不至于從沒得過好臉色,可明潼卻是極少對她笑的這么親切的,她大概明白明潼的想法,隔著房了,自家房頭里的事就算是家事,是家事就不能鬧在外面難看。
不說明沅對明潼這個嫡出姐姐觀感如何,她卻知道,明湘跟明洛兩個是有些怕明潼的,倒不是明潼待她們說了重話,可這兩個小姑娘就是有些怵她,只要她在,說話作事都不敢惹出動靜來,人也規矩的多,一句都不敢多說,一句都不敢多行。
兩人說的幾句閑話,明蓁先是問明潼穗州風土如何,聽見明潼說穗州水土好,許多莊稼全是這兒沒見過的,交著掌神往起來:“想是一方有一方的風物,也不知往后,在哪兒置莊子更好些。”
歷來藩王就了藩,便是釘死在哪兒了,不到圣人喪病不再出藩的,去了那一地,那就是一輩子的骨肉不得見,明蓁說了這句,垂了眼簾。
元貴妃那個模樣,上一輩兒的叔王們還有富饒地方好呆,到了這輩兒本來地方就少,再有這么個愛拈酸挑刺,專給小輩找不自在的庶母妃,也不知道能落到哪一地去。
明潼心里擰了擰眉頭,成王的藩地是很清苦的,他的母妃最不得寵愛,成王自個兒又不是個會討圣人喜歡的,也幸虧他不會討圣人喜歡,那討喜歡的皇二子,往后鬧出來的事才叫難看。
他們得了這么個封地,卻遲遲不曾就藩,還靠著一年領的年俸在金陵過活,后來彭遠逆案,個個都縮在里頭保得太平命,偏是成王請了兵符。
明潼那時候已經進了宮,太子是很想親征的,可他不敢,他怕他一出這個黃圈圈,命就立時沒了,連死在誰的手里都不知道。
那時候成王儼然就是□□了,因著有王妃這層關系在,太子還格外的抬舉她,成王先是吃了幾場敗仗,后頭竟一戰大捷,旁的明潼不知,她知道的,是她在那一年里,從容華升到了嬪。
若是太子順順當當的登上大寶,一個妃位是怎么也跑不了的,可她沒等到那一天。
臘八那天下著細雪,薄薄鋪了一層,她養的那只貓兒,才踩出去一只爪子,就立時縮了回來,窩到碳盆邊上烤火。
她早上才送了太子出去,預備著多賜些粥回家,可宮里的傳賜的臘八粥都才送到她前,還不曾拿細果紅棗仁兒拼出一朵萬壽花來,太子就叫下了獄,一宮的女眷先是怔了,也不知哪一個起的頭,一個接著一個哭喊成一團。
成王戰死的消息傳的滿城風雨時,明蓁死守了門戶,行止如常,每隔一旬日還照常帶著女兒進宮去給太后請安,朝臣宮眷有的憐憫有的還存了看笑話的意思,到后來便是嘴上不說,心里卻不能不贊一聲天生氣度。
到得明潼,聽見傳旨,太子妃趴跪在地上起不來,她往雪地里砸了個杯子,越過正妃讓她們把能拿的細軟都卷起來,又求太監通融一刻,若不是這樣,光身去了壽昌宮,大冬天里怎么活得下來。
她心里比著明蓁,若換作是她,不定就比明蓁差,可她卻偏偏沒有這個時運,明蓁還在細細柔柔的同她說話,明沅坐著聽她們說,明蓁一低頭見她巴巴的看了,伸手摸摸她的頭:“臥雪,你把我那花鍵子尋出來給六姑娘玩。”
一匣子女孩的玩意兒,只她如今不能再做那出格舉動,兩個大的說著話,明沅叫明潼那帶著笑意的眼神看的渾身不得勁,借機拿了染成紅綠色的雞毛鍵子在外頭小院里踢起來。
臥雪把裙子別到腰帶里,露出腳來踢得兩下,明沅的裙子本就比鞋面上要高,也不怕她絆著,看了兩個也像模像樣的踢起來。
上邊扣的不是銅板,是拿金底子打出來的,底下刻了一朵蓮花,明沅拿在手里都覺得有些沉手,往上一拋重重往下掉,她先踢得一個,短手短腳不容易平衡,好容易能踢到三個。
不是光有技巧就能踢得好的,她踢了三個拾過來再踢三個,東西兩面跑,臥雪幾個先還放不開,自宮嬤嬤進來了,她們再沒這么松快過,想著不能給姐兒丟臉,便一直規行矩步,等明沅玩的出了汗,這些個小丫頭子也跟著歡叫起來。
原先在廊下看的,也跟著上腳踢兩回,明沅累了就叫抱到廊下坐著歇息,還拿梅鹵子調了蜜水兒來給她喝。
一院子都是笑聲,宮嬤嬤自里頭聽見了,往外邊一張,連著明蓁聽見她們笑的這樣快活,也立起來走到窗邊,偏了臉兒望出去,兩個丫頭正在賭誰一口氣兒踢得多,先是十幾個,又數到二十幾個,一圈兒圍了人,一氣數到九十九。
那丫頭到最末一個腿一軟,沒能上一百,連明蓁都可惜起來,見著宮嬤嬤沒半點兒不高興的樣子,自妝匣子里頭摸出個金戒指來:“拿這個給她們賭彩頭。”
竟是九紅贏了去,她手腳靈活,踢起來沒個完,只看見紅毛鍵子不住上下翻飛,一圈人跟著腦袋一上一下的盯住了看,數到一百四十八了,她竟還能跳起來,反身踢了一個。
這一下得著喝彩,那個戒指也就由得她得了去。九紅原來只當是玩兒,哪里想到還能得著東西,還是明潼身邊的云箋指點她:“還不趕緊謝大姑娘的賞。”
九紅進去就給磕了頭,鬢邊沁著細細的汗珠兒,她原來在穗州瞧著還不顯眼,到了金陵宅子里,一屋子丫頭數她最黑,明蓁瞧她一眼就問:“可是自穗州來的?倒是機靈的,往后常陪著你們家姑娘來。”
這院里跟潭死水似的,今兒好容易活起來,她又彎身去問明沅:“沅丫頭能踢幾個?”明沅伸了三只手指頭出來,比劃著說:“三個!”
惹得明蓁掩了嘴就笑,連明潼見這個姐姐這樣高興,看了明沅一眼,也不掃人的興,只在心里擰擰眉頭,想著往后不能叫她常來。
九紅得了這么好的彩頭,回去就叫采苓拉著請客:“這戒指總有三錢重,你不舍出一頓像樣的茶果子來,咱們再不饒你的。”
丫頭之間請客做東道也是常有的事,可九紅一月不過三百錢,她是房里頭有名的鐵公雞,聽見這話臊紅了臉不接口,明沅知道她的心愿,她想把錢攢了,等往后出去,好回家蓋房子。
難得九紅還有這個心,便笑嘻嘻的拍拍自個兒說:“我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