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身邊的嬤嬤早知道來報給紀氏,紀氏必不肯管,只做個十分著急又言語不得的模樣,到她上了車,這才把話露給她聽。
紀氏聽的分明,當著她的面就是一哂:“這事兒怎么也輪不著我來管,怎么巴巴的請了我去,家里就沒個能主事的人了?”
這話便說的重了,上有曾氏下有黃氏,再不濟還有夏氏,紀氏一個隔了房的姑姑,確是輪不到她來管,那嬤嬤腆了臉笑:“姑太太自來有主意,家里亂成一團,太太且不知道怎么辦好,想請了姑太太回去定奪。”
紀氏面上依舊不好看,若是黃氏有個好歹,叫紀氏回去也還罷了,可紀舜華置外室,同她八桿子倒能打著著,卻也不歸了她管,黃氏也必不肯把這丑事攤到她跟前來,她也不想上門討人的嫌。
若是紀舜英,她自然管得著,紀舜華既不親近,又有黃氏隔著,他置了外室,怎么也不跟她相干。
嬤嬤不好多說,紀氏已然上了車,又不好就這么回去,索性到了紀家,出來迎的是夏氏,見著紀氏就一把挽了她的手:“阿季回來了,趕緊去勸一勸,太太這會兒誰的話也不肯聽呢。”
紀氏拿眼兒打量她一回,這個嫂子萬事不肯沾身,好處不肯少,壞事卻手都不肯搭上一把,自來是個冷心冷腸站干岸的,這會兒立在門邊,里頭怕是吵得不可開交了,她這才借了由頭在外頭等著,好躲個清凈。
“二嫂子這話說的,我還糊涂著呢,到底是甚事?我叫架上了車,半個字都沒聽著,叫我去勸,也該聽聽是甚事。”紀氏一把推了個干凈,夏氏又不好去問曾氏身邊嬤嬤,知道紀氏必是叫騙過門的,扯了她的袖子往耳房里頭一立。
“還不是舜華,這個孩子,讀書不長進倒還罷了,竟學起歪門斜道來了,在外頭置了個宅子,養著嬌娘,這會兒好了,大嫂子花了力氣好容易要結親了,他倒來個非卿不娶了!”夏氏兩只手拍了巴掌,雙掌一攤:“大嫂聽見說話就昏過去了,人都涼半邊,只心口還暖著一口氣兒,大夫正扎金針呢。”
若是此地有個戲臺子,夏氏倒是作念唱打全齊了,她話說的惋惜,話音卻恨不得高到九宵云上去,她雖是藏拙,卻也叫曾氏黃氏壓了這許多年,這番大戲都開鑼了,怎么少得她這個看戲的。
紀氏見著舜榮媳婦還乖乖立在后頭,不好說些難聽的話,把眼兒一睇:“二嫂趕緊噤了聲罷,這樣的家丑,不說傳遠了到四鄰嘴邊,就是傳到親家耳朵里,也不好聽呢。”
夏氏面上訕訕的,尷尬的扯著嘴角,紀氏指一說二,嘴上說的是舜華說親的親家,看的卻是舜榮媳婦,她確是有些得意,趕緊斂一斂神色,帶了紀氏進去,只看見紀舜華跪在堂,正跟紀懷信說:“她清清白白的,我怎么不能娶她?”
紀懷信一腳就踹上去了,紀舜華叫他踹倒在地上,一時吃痛爬不起來,曾氏正坐著叫丫頭揉心口,見著紀懷信動手了,又站起來去攔,一屋子鬧的不成話,夏氏一把推了紀氏:“姑太太來了。”
紀氏叫一聲大哥,看看曾氏滿面青白,曉得這事兒絕非是養了個外室,叫迷去了心竅這么便宜的,先扶了曾氏坐下,又去問紀懷信:“這是怎么了,縱是孩子不對,也不該上腳,若踢壞了怎么辦?”
“踢壞了!我恨不能踢死了他!”紀懷信氣的滿面通紅頭頂生煙:“孽子做下的好事,這會子可好,親家結不成,敗壞家風,往后還有誰肯跟咱們家結親!”
紀氏才還聽夏氏說黃氏正在屋子里頭扎金針,這一屋子沒一個過去看她,連著自家兒子也念著外室,心里倒為著黃氏嘆上一聲,緩過神來問:“才剛聽二嫂說,大嫂正在扎針,她可還好?”
這句一提,一個個面面相覷,還是夏氏開了口:“這會兒已經緩過來了,只人還暈著,大夫說了,這是急怒攻心,往后得好好養著,再不能受氣了。”
竟還是夏氏送了大夫出門的,紀懷信面上泛紅,又是一腳要卻踢紀舜華:“為你氣死了你娘,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
紀氏的目光從里到外的把這幾個人都打量了一回,老太太一走,一個個竟成了這付模樣,面子不要了,里子也不要了,她心里覺得酸楚,索性不管這些,往后頭去看黃氏。
黃氏身邊也只有一個嬤嬤在,見著紀氏進來,眼淚都淌了下來:“姑太太,姑太太有心了。”自黃氏暈過去,到請大夫,到扎金針,紀懷信連屋子都沒踏進來過,曾氏更不必說了,唯一一個管事的,還是黃氏自來瞧不上眼的夏氏,還帶著一半的幸災樂禍,此時見著紀氏,口還沒開,眼淚已經先落下來了。
嬤嬤讓出椅子給紀氏,黃氏臉上的憔悴連粉都蓋不住了,躺在床上看著比她平日里裝扮出來看著要老十歲,顯得比紀懷信還更年長,紀氏看著就心酸起來,嘆一口氣,替她掖了掖被角,嬤嬤“撲咚”一聲跪了下來。
扒著椅子求紀氏:“姑太太,好歹救我們太太一救。”到這會兒了,紀氏才從頭至尾,聽了個大概,紀舜華那個外室,原來竟是家里買來的丫頭。
“原只當是著是官奴,哪知道還有平反的一日,三少爺著了魔似的,一門心思念著那個丫頭,說她也是官家女,娶進來也不損了顏面,我們太太怎么受得住這個。”嬤嬤哭的滿面是淚:“如今大老爺只說是咱們太太辦下的錯事,要……要休了她。”
“都這當口了,你還說這些不盡不實的話,我便想幫,也幫不上忙。”紀氏看著嬤嬤哭的氣都接不上了,可這番說辭往耳要里一過,就知道不詳實,好好的怎么會買了官奴來,又是怎么叫舜華看上了眼。
這話嬤嬤一個字兒也答不出來,總不好說這是給紀舜英預備著的通房,還特意挑了個生的像六姑娘的,六姑娘便不是紀氏親生,也這是在打她的臉,她要知道了,怎么還肯幫著黃氏說項。
嬤嬤只得把淚咽了進去:“那姑娘,原是太太買下來,預備侍候大少爺的,大少爺都這個年紀了,哪能沒個房里人,太太想著大少爺是讀書人,總得挑個識文斷字的,才好侍候他,哪知道惹了這禍事出來。”
紀氏一聽立時明白過來,黃氏這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見天兒的想著算計別個,自個兒掉進坑里去了,看她躺在床上無人來看,又覺得她可憐,可再想想她作的惡,又覺得是報應。
“你們老爺再不會休了大嫂的。”紀懷信說的這話,也不過就是氣急了,出了事便推到女人身上,他自個兒落個輕松自在,真個休了黃氏,紀懷信還丟不起這個人,更不必說黃氏是守了大伯的孝的。
前頭鬧紛紛的,后頭倒還安生些,嬤嬤止了淚,又去給黃氏擦臉,吩咐小丫頭燉川芎白芷魚頭湯,這方子還是老大夫開的,紀氏看著黃氏臉上不對,問得一聲,這才知道黃氏這是中了風,半邊身子都動不得了,大夫才剛下了針,一天就要扎一回,若是好,往后還能活動,若是不好,往后半邊就僵住了,連話都說不出。
前頭紀舜華還梗著脖子,紀懷信卻甩了袖子:“娶,你拿什么娶,她是個什么出身的貨色,平反了就是官家女兒了?我倒要看看,哪一門子的官家女能干這下賤事!”
太子摘了幾家出來平反,原也是牽扯不深又沒實據的,還博個仁愛的名頭,卻不知道她他辦的這樁事,連苦主自個兒都不樂。
原來扯著謀反的人家,全拉出去砍了,男人死絕了,剩下女人若是有娘家,還叫贖回去,若是沒有娘家,淪落到教坊司煙花地也不是沒有,若叫她們認了命,這輩子都這么過了便罷,無端端說家人竟是被冤枉的,受得這番苦楚都是白挨了,怎么還能支撐下去。
青梅算是里頭過的好的,說到底外宅也是侍候人,好就好在,她只跟了紀舜華一個,紀舜華又自來不磨搓她,拿她當個人待,天長日久的處著,倒處出幾分真心來了。
原想著這輩子再好也就是當個外室,青梅同紀舜華好上的時候,就托了陳娘子買了藥來,等紀舜華走了,就叫大丫煎藥,一碗下肚絕了后患,她跟紀舜華,不是紀舜華不要孩子,是她不肯要。
生下來又如何?平白頂著奸生子的名頭,難道還能認祖歸宗,紀舜華自個兒都作不得主,還能替她作主不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過著,她眼下最好的也就是這樣的日子了。
青梅還悄悄使了大丫去探聽她那些姐妹們如何了,有入了教坊司的,有叫人買回去的,原來那些個姑娘們跟前的大丫頭好的給人買回去當妾,壞的就落到了那秦淮河上,在花舫上賣笑。
青梅打聽知道同她最好的一個庶姐叫賣到煙花地去了,很是痛哭了一回,很想去看一看她,可自家如今都是泥菩薩過河,何苦又去相見。
等她知道自家平反了,先是揪著領口狠狠喘了幾口氣,跟著伏在被子上痛哭,倒想著要去見一見姐姐,連宅子都發還回來了,去尋了太太,看能不能回家,還沒等她找到人,就聽說姐姐投了河,尸首都撈出來了。
遭了難的時候都活下來,知道這個消息卻撐不住走了死路,這么死了的還不光是青梅的庶姐,本來就只有女眷了,散落在各地,還有的賣到了外地去,金陵城里的,死了一多半兒。
縱活著,也沒面目回去了,青梅原還想著要去尋嫡母,她曉得自個兒是當不成妻了,若能正經當個良妾也好,可哪里知道,家里余下的這些人,竟都不回來了。
紀舜華知道她正了名,可以去官府消籍,再不是官媽了,一把握了她的手:“我娶你,好不好?”
青梅一怔,先是抬頭,跟著又低下頭去,半晌才道:“好,自然是好的。”哪里還能談一個娶字,卻不知她這一句話,紀舜華真個回去說了,還惹出這許多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