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一般雪從天空飄飄悠悠落下來,打著轉兒落入方塘積水之中。
街道上沒有幾個行人,雖然街面上所有商鋪門臉還開著,卻沒有生意上門。
橋下坊回春堂,兩個孩子抱著一個火囪坐在門檻邊一邊取暖一邊看雪。江南少有雪,有時候一冬就下幾顆雪霰子便算完事了,像這種鵝毛大雪,估計這兩個孩子也是第一次見。他們好奇著的是小小的一塘積水,爲何那麼多雪去填也填不完。
“說不定這處積水與海眼相通,裡面一定住著一隻怪物。”那個叫白枳的大孩子異想天開說,這個年紀正是愛幻想的年紀,總幻想著神仙會出來教自己仙法,總害怕妖怪出現把自己攫走。
“騙人。”那個叫防風的小孩子,“毛掌門說過,世上沒有怪物,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那是因爲阿爹怕你膽小,故意哄你的。”見弟弟還是不肯相信,白枳擺出一副老資格,其實他只不過大弟弟兩歲而已,吸了吸鼻涕說道,“我吃過飯比你吃過的鹽還多哩。”
說著站起來,揹著手往積水塘那邊小心的邁了一步,其實他心裡也還是有些怕的,因此邁出的這一步還是很小心。
防風此時伸出小手拽住了白枳,小臉上寫滿了擔心:“不要去。”
白枳被嚇了一跳,卻故作老成地說道:“沒什麼,就算有怪物,我也能剛剛好打得過它。”
防風卻死死扯住白枳的衣服不肯放,他越是這樣,白枳越是感覺自尊心受挫,於是他輕輕地掰開防風的手,快步向著積水塘走去。
積水塘並不深,也不寬大,一朵一朵的積雪還在往裡融化。白枳探頭望向積水,積水裡只有白枳自己的倒影被雪花撲得漣漪弄皺。
沒有怪獸,白枳倒失望起來,他狠狠地向著積水啐了一口,低頭走回到門檻邊坐下,把手湊到火囪邊烘烤。防風卻還沒到學會看眼色的年紀,不解風情人地問道:“有怪物嗎?沒有吧,我就知道。”
白枳望著積水塘心有不甘地說:“現在它還沒出來。”
卻不知此時的水塘莫名泛起黑色的漣漪。
雪愈來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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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落入縣衙之中,衙門裡的捕頭姜九兒一手拿著一隻酒葫蘆,一手拿著那把衙門裡標配的“冬藏”刀,喝一口酒,舞一陣刀,那酒喝得酣暢,那刀舞得淋漓,竟然有一種水潑不進的感覺。
這是姜九兒在龍丘的第三個冬天了,原本她可以回家去過年,可她卻總拿霍去病的話來安慰自己:匈奴未滅,何以家回。
其實她很閒,因爲龍丘一向太平無事,閒得她五脊六獸,只好雪中舞刀。以刀下酒,以酒催刀,不知不覺,她便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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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安生平第一次喝醉,醉得天昏地暗。
他揮了揮手,側頭對美女助理說道:“停車。”助理會意,扶了扶耳朵上的空氣耳麥,叫停了車隊,長長的車隊一致地停車,訓練有素的保鏢從車上涌下來,站成一排,準備隨時應付四面八方來的敵情。
然而並沒有敵情,伍子安從車上下來,助理想扶他,卻被他甩開,平素裡酒量極好的他,此時搖搖晃晃想走一條直線,努力想證明自己沒喝醉。然而儘管他自己以爲走得很直,在別人看來,卻歪歪扭扭。
走著走著,伍子安突然跑到一個牆角,扶著電線桿就吐了個掏心掏肺,一邊吐一邊恨恨地想,往後再也不沾酒了。
伍子安沾的其實並不是酒,而是一塊酒膏。窖酒的習俗,古而有之,古人在孩子出生的時候,便埋一罈黃酒入地,若生的是女兒,則要到女兒出嫁時再啓封,喚之女兒紅。若生的是兒子,則要等孩子及等時再挖出來啓封,名曰狀元紅。然而並不是所有女兒都能挺到出嫁,也不是所有兒子都可以及第,這等美好祝願往往有中途夭折的危險,於是傷心之下,或許便不再記得去挖這窖藏的酒了。時間長了,若是溫度溼度適合,酒便凝成了酒膏,這東西香味極濃,若是喝上一口,凡人便能醉死,酒量好的也要大醉三日。
伍子安便是在機緣巧合之下,嚐了一塊酒膏,雖然當時過了癮,但片刻之後,他便醉了。
酒之爲物便是如此,入口之時,便是忘憂水,等你吐得苦膽都出來之時,又成殺人釀。多少酒客喝的時候舒服,吐的時候信誓旦旦要戒酒,轉頭又喝上了。
此時節已經是冬天了,趕上下雪,片片雪花飄落,雪於江南來說十分少見,特別是近幾年來,一年也趕不上一場雪。其實下雪的時候不冷,但是雪帶給人的意象是冷的,於是街上行人皆裹緊衣服,逃命一般往家裡奔。
後面的助理追上來,騰出一隻手來替伍子安拍背,又拿了一瓶依雲,擰開蓋遞給伍子安。
這水是給伍子安漱口的,然而伍子安卻覺得身體裡有一團火,接過水來,一口氣灌下,然後又大口地吐起來。一邊吐一邊心疼地含混不清地分辨著吐出來的菜樣兒,心疼說道:“這些都是好東西,可惜了。”
然後又自我安慰一般說道:“算了,下一頓再賺回來。”
伍子安是個遊方郎中,在龍丘縣裡以祖傳的醫術替人看病換取金錢酒食。確切說他是無證行醫,但是醫術卻偏偏十分高明,在小圈子之中口碑極好,經常出入出首都魔都,此外他看完病之後一定要讓患者家屬蒐羅美食讓他一飽口福。在現代商業社會之中,不怕你沒本事,就怕你不包裝,伍子安這種怪恰恰被某些人追捧爲有本事,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大家就給起了個饕客神醫的名號,紛紛以讓伍子安看過病爲榮,更以能蒐羅到讓饕客神醫滿意的美食爲榮。
這回的酒膏就是一個上市集團的老總給蒐羅過來的,按酒罈子的年代來看,應當是元明之際,單一個裝酒膏的元青花壇子就價值數億。老總好喝酒,也是機緣巧合得到一點酒膏,自己捨不得嘗,還專門打造了一個可以保持恆定溫溼度的保險箱存著。結果爲了請伍子安看病,不得不把酒膏給獻出來了。
這酒膏本來就是稀罕之物,歷史上也沒多少人品嚐過,有記載的就只有杜康嘗過,劉伶嘗過,伍子安自然不知道這酒膏的威力,饞蟲一上來,便抱著拼死吃河豚的心,將酒膏一骨腦兒全都放入口中,結果縱使他這個海量的人,也醉了一回。
身體裡彷彿有一團烈火,伍子安對助理說:“我去游泳。”
說著將外衣脫去,遞給助手,戴上上市公司老總附送給自己的特製泳鏡,然後接著往前走直線,一直走到江邊。
這一日江邊幾乎沒有行人,臨江中學高二的學生夏洛逃課出來,坐在臨江的亭子裡,抱著吉他,對著江水雪花試著給自己心中的女神寫一首歌。原本他可以在學校最後的化學實驗室裡寫歌的,就因爲同學一句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他便覺得對著水能夠有靈感,於是便頂風冒雪跑到江邊,卻不料被江邊冒雪跳著火熱小蘋果的大媽們驅逐,最後到了江濱公園人跡罕至的地方,對著雪花彈唱:“一次就好……”,然而雪花並沒有給他多少靈感,卻讓他覺得凍手。他往手上呵了呵氣,暖和一下,接著彈琴吟唱。斷斷續續的琴聲和變聲期的嗓門讓歌聲喑啞難聽,但是夏洛卻頗受自己的鼓舞,依舊賣力彈唱。
這時候有一個穿著一個褲頭,戴著泳鏡泳帽的人與他擦肩而過,或許是被夏洛的琴聲吸引過來,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看到夏洛,還卷著舌頭打個招呼:“加油。”
說罷站在江邊,用腳往江裡劃了一下,試了試水溫。
夏洛一臉狐疑,望望眼前,雪花不停撲入江水,被江水帶走,江邊還樹著一塊標牌,上面寫著“水深六米,禁止游泳”。
夏洛說:“這裡禁止游泳。”
可這話剛出口,卻見那個脫光了的人一個猛子扎入了水中。
冬日的江水流得很慢,加之水中有雪,一個大活人一下子扎入水中,竟然沒發出多大的響動,只有撲的一聲,還有極小的彷彿跳水冠軍壓下的水花。那水花十分漂亮,若是拍下來,足可以當電腦桌面。
夏洛被這個人突然入水給驚到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又看見那個人自從入水之後,便再也沒浮上來,意識到出了事。他哆哆嗦嗦地掏手機,手機在兜裡,掏了幾下竟然掏不出來,等掏出來了又解鎖不了,好不容易解鎖完了,纔想到原來打110不用解鎖。哆哆嗦嗦按了110三個鍵,剛想撥打,卻見一個衣著靚麗的女子急匆匆跑過來,她手裡抱著許多衣服。
夏洛默默地往江邊指了指,告訴她:“你找的人跳下去了。快報警。”
說完夏洛便轉身往學校跑去,他只想找個風花雪月的地方安安靜地寫首歌,實在不願意被牽扯到這類事情當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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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兩兄弟將積水塘裡有怪物的討論置之腦後,決定在火囪裡爆幾顆谷花解饞的時候,突然那積水塘的水嘩嘩四濺,突然冒出一個碩大的腦袋來,白枳被嚇得雙腿一軟,差點跌倒,但他強撐著,擋在了防風的面前,伸開小胳膊將防風護住。
這碩大的腦袋從積水塘裡鑽出來,整隻怪物也隨之出來,這怪物與成年人差別不算大,要說不同,只不過他的頭是花花綠綠的,眼睛卻是紅色的,眼睛突起,上身光著,下身裏著一條十分鮮豔的布。這怪物從積水塘冒出來之後,從石欄桿外爬上來,凍得打了個哆嗦,便向著兩兄弟走過來。
待走到近前,這怪物把兩隻突起的眼睛和花花綠綠的頭髮全都給捋了下來,這回白枳看清了這不是什麼怪物,卻是個人,心下倒也不怎麼突然了。
這怪人走過來,在火囪上烤了烤手,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什麼,找了一陣,卻沒找到什麼,狐疑問道:“隱藏攝像機?你們在拍什麼真人秀?是跑男嗎?”
一連三個問題,卻都是白枳回答不上來的,這怪人似乎也不需要白枳回答,接著往前走。
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說道:“小朋友,可有手機?”
白枳疑惑地望著這個奇怪的陌生人,他在說什麼啊?無論是口音,還是意思,俱聽不懂。見白枳茫然的樣子,那人換了方言,問了一遍。
這回白枳是聽懂了,但卻不知道他到底說的什麼意思?
“什麼雞?”白枳問。
“我去,我不是穿越了吧,現在是哪一年?”伍子安當久了饕客醫生,對於各種怪事都有足夠心理準備,竟然在一念之間便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卻是絲毫不慌。
白枳又是茫然。
“什麼朝?”
白枳還是茫然,倒是弟弟防風答道:“是吳朝。”
“吳朝?難道是東吳?”那人似乎在自言自語,“皇帝是姓孫嗎?”
兩個孩子都茫然了。這時候有一個聲音喝道:“你是何人,如何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
隨著聲音,一個穿著棉袍子,戴著儒生方巾的人走出來,從他的腳步看,他的一條腿有些瘸。
白枳和防風見有大人出來,連忙躲到大人身後,警戒地望著那人。
那人剛想解釋兩句,卻聽戴儒生方巾的大人突然壓低聲音道:“你不是這個朝代的人?”
那人一愣,反問道:“難道你還見過其他穿越者?”
“穿越者?”大人一愣,轉而釋然道,“難道你們那兒還有很多穿越者?”
那人點頭又搖頭,不知道如何回答。
“進屋吧,咱到屋裡慢慢說。”大人說完作了個請的手勢,旋即又收回,笑道,“來這裡久了,也學了這些虛禮,快進屋,我給你拿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