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的光照在畫卷上,柔和無比。
伍子安走近畫卷,便見那畫卷上的山水,畫得那麼寫意,山隱隱,水迢迢,行卷之間有一份閒適在當中,讓人不由聯想到唐時畫山水的名字王宰畫的畫來。畫有題名,題的是:九峰山水圖。
九峰山是龍丘的祖地,據說最早的龍丘名人龍丘萇,便在這裡隱居,龍丘萇當年是和嚴子陵,鍾離意齊名的人物,號稱三隱士。九峰山既然名叫九峰山,便有九座峰,而當中最高的一座,便是蓮花峰,南朝時亦有一位叫徐伯珍的隱士因爲仰慕龍丘萇而在這裡隱居,以箬葉作紙,練出一手好字,亦因爲學問與道德被人稱頌,到了初唐裡,又有徐安貞,因爲仰慕徐安貞與龍丘萇,也選擇搬到這裡來隱居讀書,最後成了中書侍郎,吏部尚書。除此之外,龍峰山還有不少仙緣,比如葛洪便在這裡煉過丹,達摩在這裡建過九峰寺等等。
伍子安亦是龍丘人,在心中視九峰山爲心中聖地,鄉愁源頭。曾經也收集過一些九峰山的山水圖,比如他收集過明人徐渭仿黃公望作的《九峰雪霽圖》,也收藏過僧貫休在九峰禪寺當住持時留下的詩稿手跡等等。他見過不少畫卷上的九峰山,現在見到這一幅九峰山,卻不覺眼前一亮。
“好畫。”伍子安不由讚道。
“過獎。”畫仙子似乎總是平宜近人,沒有半點架子。
“這畫似乎畫得有些日子了吧?”伍子安問道。
“是的,只不過最近拿出來觀賞,覺得還是題點詩比較好。”
這時畫仙子已經將詩題完了,收了筆,把筆往擱筆上一放,等著墨汁幹。她看向這詩時似乎頗爲滿意。
伍子安看一眼這詩,詩寫得十分豪氣,用典恰當,意境悠遠:龍丘風土類中原,雨勢山開百里川,白鷺水田摩詰畫,桃花溪洞武陵船。
這裡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王維曾經想畫九峰山水,然而卻因爲一直無法把握到九峰山的美,而最終沒畫成,另一個是晉陶淵明曾經從西湖一路選隱居地,有一個說法是最終隱居於九峰山,因此桃花源也在九峰山下。
伍子安細讀了一遍,又讚了一句:“好詩,豪氣。”
畫仙子淡淡道:“這不是我寫的。”
伍子安哦了一聲,其實詩是不是畫仙子寫的並不重要,畢竟這詩實在達符合這幅九峰山水圖了,似乎這詩就是爲了這畫而作,或者這畫就是爲了這詩而生。
但是畫仙子卻又跟著說了一句:“這首詩是北宋王暉寫的,詩是好詩,人卻不怎麼樣,是個小氣鬼。”
“依我看不然。”伍子安道,“都說文如其人,你見這詩寫得豪氣,爲人一定也不會過於吝嗇。”
“不,這回公子你可想錯了,寫的作品好壞與個人人品無關。”畫仙子道。
“對對對,就好比北宋的蔡京,書法寫得好,人品卻是壞得很。”姜九兒道,“我看過施相爺寫的書,書裡他們全家都是壞蛋。”
“那是文學加工,作不得數的。”伍子安被姜九兒舉的例子弄得哭笑不得。
“那就拿趙孟頫來說吧,他的書法可以說集了歐柳顏之大成者,也可以被列爲楷書四大家,但是他卻是個投降派,明明是漢人,是宋朝皇室子孫,卻當了元韃子的官。”姜九兒又舉了一個例子。
“趙孟頫嗎?”畫仙子皺眉道,“我雖然不贊同文如其人,但是卻覺得字如其人,所謂文者,就是修飾,就是掩飾的意思,因此文有時候不會如其人,但是字卻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人品來,你看那蘇黃米蔡四人,包括瘦金體,其實都能看出人的性格來,蘇東坡的字有一股濃濃的豪氣,黃山谷的字有一股淡淡的狂氣,米芾的字有一種癡氣,但是蔡京的字卻帶著一股俗氣,瘦金體雖然是有宋一代寫得最好的字,但是細看,卻有一股頹廢之氣藏在其中。至於趙孟頫的字,雖然在形上越過了前人,但是在風格上,卻一眼能看出一股子奴氣。這就是沒有風骨纔會造成的。”
“想不到畫仙子對於書法亦有這麼多心得。”伍子安感慨道。
“書爲心畫,書與畫從來是不分家的。”畫仙子道。
伍子安點頭,他在後世認識許多文化人,的確學會了書就學會了畫,兩者都是用毛筆來創作,一定程度上的確不分家。
“既然伍公子對詩畫都有研究,那也請再評一評我這字如何吧?”
“仙子真是三絕。”伍子安讚道,“尤其是這字,黃山谷的字不好寫,收早了拘束,收晚了張狂,因此不能太節制,又不能太放肆,這個度很難把握,一不小心就散了神,但是仙子你竟然能夠輕鬆駕馭,這不由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三絕有點太過了吧。”畫仙子道。
三絕原本是說顧愷之的,顧愷子有詩書畫三絕之稱,後來亦有人以此稱王維,王維亦是詩書畫三絕,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更是形成了王維獨特的風格,現在伍子安拿這個來讚揚畫仙子,畫仙子覺得伍子安是過譽了。
“一點也沒有過,”伍子安道,“仙子的技藝精湛,實在讓我佩服。更讓我佩服的是仙子的爲人,竟然在被囚禁暗室之中卻絲毫不爲所動,依舊作畫寫詩,真是氣度非凡啊。
畫仙子突然有些黯然神傷道:“公子真是說笑了,我哪是氣度非凡啊,只不過是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罷了,我們原本就無法離開仙客來寸步,現在也一樣,只是無法離開這屋子寸步。這便好比說把一隻畫眉鳥關進一隻小籠子和關進大籠子一樣的區別,一樣都沒有自由。我這是認命了,才專心在這裡作畫,打發時光。只不過這畫我始終覺得還有缺憾,卻不知道爲何,伍公子你能看出來嗎?”
伍子安搖搖頭。
這時候一邊的縣令塗傑輕聲道:“依我看,畫仙子的這幅畫的確可以說十分出色,比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亦不差,真讓人有種‘焉得幷州快剪刀,裁卻靈江半江水’的感慨,詩亦配得妙,正好是說的都是九峰山,這當中的閒適意境與隱士心情相符合,字亦寫得好,黃山谷的字難學難練,能寫到自成一體,自成風格極難,但若是要說這幅圖還有什麼問題,不才我覺得,似乎字壓過了畫,字搶了畫的風頭,失了主次。”
伍子安聽塗傑這麼一說,心中那種隱隱的糾結便釋然了,他也看出來這畫的確有些不妥,但卻不知道到底不妥在哪裡,明明畫,詩,字都十分好,但是卻有主次的問題。畢竟這是一幅畫,而不是一幅書法,書法太過搶眼了,使畫失了顏色。
卻聽塗傑又說道:“不過依我看是因爲畫仙子之前作的畫,剛剛纔題的詩,這樣一來,墨跡未乾,看上去便顯得更加濃重一些,或許等墨一干,這字與畫便和諧起來了。”
畫仙子卻皺著眉頭,思忖了許久,轉面展顏笑道:“多謝這位公子指點。看來小女子還是學畫未成。”
塗傑連忙擺手道:“不不,畫仙子詩書畫三者都十分精奇,這幅圖亦是佳作,而且書畫之道,我以爲講的是順心意,就像你說的書爲心畫,心如何,書就如何,寫字畫畫,只求自己順心就好,倒是我吹毛求疵了。”
畫仙子將畫卷起來,隨手扔進在一邊放卷軸的罈子裡,似乎這畫已經無關緊要了一般,轉頭對伍子安道:“伍公子爲何來此?”
伍子安將仙客來的情況與畫仙子簡單地說明了一遍,然後說道:“情況就是這樣的情況,還請畫仙子出山,否則仙客來必將陷入大亂之中。”
“我行嗎?”畫仙子猶豫起來,“仙客來上原來一直由琴姐姐來主持大局,現在琴姐姐不在,還有舞姐姐來管理,長幼有序,我不好參與,再者我一直寄情書畫,對於如何管理仙客來是一竅不通,實非良選。”
看來畫仙子並不願意出山,不願意與舞仙子分庭抗禮,這時白衛紅急了:“畫仙子,就算你不出山也行,還有一件事情要求你,我兒子白枳被一隻怪物抓上了仙客來,現在生死不知,還望畫仙子下一道手諭,讓我們拿著這道手諭在仙客來上搜尋我兒子的下落。”
畫仙子沉吟一番,這才慢慢說道:“也罷,我給你寫,但是至於仙客來上的別人認與不認,我也控制不了。”
“但求手書一紙,我們好上去搜尋。”白衛紅道。
畫仙子二話不說,便展開了一張紙,在上面刷刷點點,寫了幾個字,交與白衛紅道:“我只能幫你們到這兒了,幾位,出去的時候幫我把門帶上。”
伍子安一愣:“你真的不隨我們出去了?”
“我說了,這裡與仙客來與差,只不過是籠子大小的問題,伍公子,你們走吧。”
畫仙子說罷,不再理會伍子安等人,又展開了一張紙來,以手碾平,拿鎮紙鎮著,然後望著白紙,似乎在佈局。
伍子安從白衛紅那兒拿過畫仙子的手諭來看看,突然說道:“你不是畫仙子。”
畫仙子頓時一愣,隨即冷下臉來道:“伍公子說笑了,我若不是畫仙子,我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