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丘有句老話,叫靈山豆腐廟下酒。
廟下的酒好,因爲廟下的水好,葉秋山這酒也是廟下酒,入口甚甜,後勁卻極大。
伍子安本來就有些醉,此時又喝了好幾碗葉秋山新釀的米酒,便感覺自己又醉了。
葉秋山也是醉了,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大多數人的酒量都得看心情,若是心情好,千杯不醉,若是心情不好,一杯就倒。葉秋山也是這樣,在他鄉忍了這麼多年,卻是頭一回想大醉一場。
正如李後主寫的詞那樣,醉裡不知身是客,那該多好。
伍子安的酒性還算不錯,喝多了也不耍,只是安安靜靜地尋個地方睡覺。葉秋山也不回去睡了,乾脆在一號宿舍躺下了。兩人上下鋪,有如回到了學生時代。
伍子安問道:“你是怎麼來的?”
葉秋山亦問伍子安:“你又是怎麼來的?”
於是兩個喝多了的男人,卷著舌頭說著各自的事情,也不知道別人聽不聽得進去。
葉秋山講起他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這也是他第一次跟別人說起。
那是一九七二年的一個冬天,下鄉知青,赤腳醫生葉秋山的診所裡,來了兩個民兵,兩個民兵揹著槍,擡著一個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女人。
葉秋山認識這個女人,這也是個知青,是上村的,名字叫蔣桂花。蔣桂花和葉秋山一起下放到麻雀裡,麻雀裡是個大村子,分成上村,中村,下村,一共分了六個生產隊。蔣桂花在年前的時候被借調到上村臨近的水電站去當廣播員,這可是個讓人羨慕的活兒,一個是清閒,二個是別的知青都是下放到廣大農村修理地球的,可是蔣桂花卻能分到和城裡上班差不多的活,每天只要播送一些通知,讀點毛主席語錄,拿的工分卻和成年男人一樣。
民兵把蔣桂花往診所裡一放,讓葉秋山替蔣桂花治病。
對於這突然的要求,葉秋山心存疑惑,原本這些活不是葉秋山做的。看著這女知青都昏迷不醒了,自己可沒這個本事管,這事得歸鄉衛生院管,赤腳醫生能做的,頂多是給孩子們打個疫苗,或者用三腳貓的醫術加上土方治個牙痛之類的,葉秋山在下鄉之後,還學會了給人刮痧,這在麻雀裡,就算是包治百病的神醫了。
葉秋山本來想推辭的,但是從水電站裡來的民兵卻拿槍比劃著,逼著葉秋山給蔣桂花治病。
葉秋山心下更是疑惑了,難道這裡面有什麼貓膩不成?無奈之下,葉秋山拿起了聽診器,給似乎昏迷不醒的蔣桂花檢查身體。
他故意放慢了節奏,轉頭看向兩個民兵道:“兩位,檢查的時候你們也要看著嗎?”
民兵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道:“我們站長交待,這個女知青很重要,要我們全程看著你檢查。”
葉秋山點點頭,擡頭剛想把聽診器放到蔣桂花胸前,卻又收了回來,說道:“這個人十成裡有九成是救不回來了,我可聽說,如果有人死不瞑目,那被她最後一眼看到的人,都會被冤魂索命的。”
民兵面面相覷,他們自然知道這蔣桂花是站長看上的女人,站長將蔣桂花借調到廣播站,本來就沒存好心,就是想佔有蔣桂花。而蔣桂花一開始並不知道站長的爲人,見有這樣的機會,當然高興得不得了。然而她一向爲人精明,並不是容易上當的笨女人,在去水電站的同時,也悄悄做了一些準備。剛去上班的幾天還好,站長還是彬彬有禮的,只不過經常打著關心知青的名義來對蔣桂花噓寒問暖,蔣桂花也虛以委蛇,很快,站長就裝不下去了,在一個冬天的晚上,悄悄潛進了蔣桂花的廣播室,當時蔣桂花正讀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在整理稿子,站長從後面便將她摟住了,蔣桂花拼命抵抗,站長一時竟然得不了手。惱羞成怒的站長甩手給了蔣桂花一個耳光,吼道:“你要是再不從,我就讓你像白衛紅一樣。”
這句話把蔣桂花給嚇住了,白衛紅和蔣桂花,葉秋山都是同一批下鄉到麻雀裡的,下鄉不久之後,他們幾個知青去水電站參觀,白衛紅隨後就被調到了水電站去當廣播員。當時白衛紅和葉秋山正在談對象,兩個剛剛擦出一點火花來,還沒等發展,白衛紅就被調走了。當時葉秋山十分惆悵,可是同時又爲白衛紅能夠有個清閒點的工作而感到欣喜。然而好景不長,過了不到兩個月,白衛紅就死了,據水電站的說法,白衛紅是爲了保護公物,不慎落水身亡。但是葉秋山一直覺得這裡面有蹊蹺,然而苦於沒有線索。
白衛紅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水電站的廣播站都空著,一直到蔣桂花被借調過去。
既然站長說出這句話來,就說明白衛紅一定是站長害死的,那麼如果不從了站長,自己的下場會和白衛紅一樣。不過蔣桂花來到這裡之前,做了萬全的準備,她不再掙扎,而是很配合地笑了兩聲,雖然笑得很勉強,但在站長看來,蔣桂花可玩不出什麼花樣來。蔣桂花說道:“別急,讓我洗把臉再來。”
站長卻一副猴急樣子,不肯放蔣桂花走,蔣桂花見無法脫身,伸手從擴音器底座下撈出一個小紙包,那小紙包上寫著三個字:滅鼠強。
從外包上看,誰都能看出這是一包老鼠藥。於是蔣桂花就趁站長不注意,把這包老鼠藥拿出來,當著站長的面乾嚥了下去,咽完了狠狠瞪著站長,口吐白沫,指著站長道:“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站長也嚇壞了,連忙吩咐兩個守衛水電站的民兵將她送去救治,但又擔心到了鄉衛生院,治好了蔣桂花,她再上鄉里去檢舉自己,於是吩咐將蔣桂花擡到葉秋山的診所裡,全程監視治療,若是能治好,便將她帶回來,若是治死了,也無所謂,反正這個秘密保守住了就行。。
葉秋山雖然只是個赤腳醫生,但是長年從醫,半吊子的醫術卻也精熟,見蔣桂花滿嘴白沫的樣子雖然嚇人,但卻並不像吃老鼠藥中毒的樣子,便想著支走民兵,好問一問蔣桂花情況。
兩個民兵雖然堅定地執行命令,可是到了這會兒,卻都有些膽怯了,麻雀裡的人原本一直都相信鬼神,到了破四舊時,人們表面上完全不信鬼神了,可是心裡卻還是十分相信的,被葉秋山這麼一嚇唬,他們便不想再呆下去了,兩個人都退到了門外,催促著葉秋山:“你快點檢查吧。”
“不用檢查,她已經斷氣了。”葉秋山說道,“還麻煩你們再把她擡回去。”
一聽說要擡死人,兩個民兵不幹了,拔腿就走。
葉秋山在後面喊道:“別走啊,你們不能把死人扔我這兒。”
民兵們走得更快了。
等民兵走遠了,葉秋山返回診所,拍了拍躺在擔架上的蔣桂花:“起來吧,人都走了。”
蔣桂花一下子坐起來,猛地撲到葉秋山的懷裡大哭起來。葉秋山有些不知所措,問她發生了什麼,蔣桂花便將站長的所作所爲說了一遍。
葉秋山聽完蔣桂花的講述,十分平靜,他將蔣桂花安排好,自己便出了門。
當天晚上,麻雀裡的民兵營房裡丟了一支步槍,緊接著,水電站傳來噩耗,水電站站長被人用槍打死在房內。整個麻雀裡轟動了,縣裡,鄉里的公安全線出動,尋找兇手,最後憑著雪天裡的腳印追蹤到了逃亡的葉秋山,將葉秋山逼到了絕境,葉秋山不得不縱身跳江,連人帶槍躍入江中,本以爲要死,卻不想穿越到了大吳朝。
聽完葉秋山的故事,伍子安不勝唏噓,他也知道那個年代的一些事情,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道德早已經淪喪,像葉秋山這般快意恩仇,卻也無法容身於世。
伍子安問道:“你後悔嗎?”
葉秋山想了想道:“後悔了。”
這個答案似乎出乎了伍子安的意料,伍子安道:“既然做了,又爲何要後悔?”
葉秋山慘笑一聲道:“那個世界雖然黑暗,但總是屬於我的,而且再黑暗,總會有光明的一天。可是在這裡,無論你如何努力,都是客人。”
伍子安聽完亦有些感慨,他說道:“也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葉秋山回味了一下這句話,說道:“說得好。”
伍子安說道:“這不是我說的,是那個世界的一個詩人說的,他經歷了你們那個年代之後,寫下這首不朽的詩。”
葉秋山問道:“我來之後,還有多久結束?”
伍子安道:“三年吧。”
葉秋山黯然起來:“我要再等等就好了。”
伍子安安慰道:“你在這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就安心當一個異鄉人吧。”
葉秋山卻搖搖頭道:“你不懂的。好了,說說你的事吧。”
伍子安便把自己如何來的說了一遍,葉秋山聽完,似乎想到了什麼,說道:“看來咱們來這裡,都應該是和這個世界有聯繫的,並不是隨機的。”
伍子安奇道:“爲何這麼說?”
葉秋山道:“你說的酒膏,按年份算,說不定就是這個時期的。”
伍子安笑笑,他可不想承認這麼牽強的理由,但是他並不反駁,只是問道:“那你和這個世界的聯繫呢?”
葉秋山道:“你嫂子她叫白衛紅。”
伍子安驚道:“是一個人嗎?”
葉秋山卻搖頭:“不知道。”
兩人沉默下去,酒意上來,不一時,葉秋山便打起了酣,在酣聲中,伍子安清醒著,睜開眼睛望著這黑夜,覺得這一切恍然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