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
梨園這個名字十分樸實,卻又十分雅緻。
它在靈江上游,過了渡賢頭,便到了。
正值春季,靈江之上一條小船逆流而行。伍子安站在船頭,在這個世界看春雨,卻是別樣心情。
江水盈盈,兩岸或者是油菜花,或者是花草田,柳林蒙著雨霧,間或穿出一隻燕子來,斜著身子將這錦繡春光裁剪熨帖。
姜九兒卻在艙裡,她最不喜歡這種雨天,這種雨天,會讓她有一絲女孩家的憂愁。而她自己卻最不喜歡這種憂愁,因此她自己在艙裡,弄了一小碟筍豆,自斟自飲。
這筍豆是龍丘特產,是將筍塊與豆一共滷上,曬乾了貯存,到菜荒的時候再拿出來當菜吃。吃起來十分筋道,頗有風味,有許多酒徒,都愛以它下酒。
船家是個女子,身材修長,倒不是那種粗俗的婦人,一口柔軟的龍丘方言,聽上去十分舒服。
在雨中,她輕輕將竹篙往渾濁江水中一點,船便逆水而上,伍子安在一邊看著覺得有趣,也要來竹篙試了試,卻感覺這竹篙在手甚是沉重,入水之後,又不知深淺,完全劃不出這種靈動感覺來。
船家女子掩嘴一笑道:“不是這麼劃的。船都讓你劃倒退了。”
伍子安一瞧,可不,這船在自己的劃動下,竟然又順著江水往下漂了,只好尷尬一笑,將竹篙交還給船家。自己則站在船邊,和她閒聊。
船家女子常年在水上漂著,倒是見多識廣,尤其能將岑山梨園這一帶的風光和事情介紹得清清楚楚。
“你們若是去遊玩,現在正是好時間,可以去石角村,這石角村可是宋朝宰相餘端禮的故居所在,春有山花如染,夏有竹海涼風,秋有仙橋紅葉,冬有雪岸茅舍,最最了不起的,卻是這石角村的琴,這石角村有一個姓祝的琴師,遠近都聞名的哦。”
“琴?”伍子安想到了琴仙子。
“是啊,這姓祝的琴師不但自己彈琴,還自己做琴。他做的蕉尾琴,據說千金都難求哩,有大富商拿了銀子上門去求,卻被祝琴師拒之門外。”
“這倒是有風骨的琴師。”伍子安道。
“人都說,高山流水遇知音,一把傷心琴,兩顆寂寞心,夜裡彈來誰人聽,又好比,落雨等天青。”船孃的嗓子十分好,一曲唱來,讓人如癡如醉。
伍子安不由叫了一聲好,問道:“這是什麼曲?”
“都是鄉下人自己唱著玩的。”
“鄉下人還知道高山流水?”伍子安打趣道。
“龍丘人十室九商,在外面的人多,見識也多。”船孃說道。
見船孃不卑不亢,倒是有些大家閨秀的風度,伍子安不由心中讚歎。
不想船孃卻似乎猜到了伍子安心中所想,說道:“奴家的見識卻不是常年在水上行船所學,而是幼時曾經在慈幼局裡學過一些。”
“慈幼局卻還教琴棋書畫?”洪武問道。
“那是自然,這年頭,慈幼局想要維持下去,主要是靠培養女子的才藝,便如同揚州養瘦馬一般,培養出來的姑娘,要賣給大戶人家,命好點的,做個妾,命不好的,做個使喚丫環。”船孃一聲嘆。
伍子安也有些感慨,只不過他更多的還是漠然。倒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漠然,而是那種自己一直是這整個世界的局外人的那種漠然。
卻不知姜九兒鑽出船艙,聽到船孃的這番話,頓時大怒道:“這哪裡還算得上慈幼?都說是老吾老以及他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他人之幼,這纔是慈幼局的初心,若是將這些女孩兒都培養成服侍人的人,那還算哪門子慈,哪門子幼?不成,我定向上面反映這情況。”
她一向是個嫉惡如仇的人。
她也一向是個愛憎分明的人。
伍子安看著她發怒的樣子,笑了笑道:“你現在要去告,卻不是時候。”
姜九兒一愣,也明白過來,正月十五的一場大火,將慈幼局給燒成了白地,慈幼局都沒有了,自己再去告,告誰?證據呢?
她不由懊惱起來,望著江水悶悶不樂。
“不過我覺得這一場大火卻是沒有那麼簡單,很可能這是人爲縱火,想要掩蓋這當中的罪證。”伍子安和姜九兒相處久了,知道如何哄她開心。
若要哄姜九兒開心,只需給她一個線索,她便如同得了一個線團的小貓一樣,可以在那開心地琢磨半天。
果然伍子安說完這個觀點之後,姜九兒便忘記了生氣,轉而開始思索起來。時面顰眉,時而舒眉,甚是忘我。
這時候岸邊有一個村落,細雨之中,村落正在花開。炊煙被雨壓得很低,便如唐詩之中所寫的那般“依依墟里煙”,春燕低飛,擦過水麪,便如那水墨畫之中飛白的墨點。
“石角到了。”
船孃說完這句話,也不問伍子安要不要靠岸停下,便將小船劃到岸邊,將竹篙往船頭留的篙眼裡一插,放下一塊跳板,自己先上了岸去。
伍子安拽了拽還在低頭思考的姜九兒,也跟著船孃上了岸。
岸上煙雨,一股柴禾的味道揮之不去,這在柴禾的味道里,便有淙淙琴聲如同高山流水一般傳來。
雨中聽琴,卻是另有一番風味。
船孃仰面,努力吸了一口這柴禾的味道,轉頭對伍子安道:“這便是祝先生的琴,他只有在這種雨天才會彈琴。”
“難道你特意停下船來,便是爲了聽一段琴?”伍子安奇道。
船孃不答,遙遙一指不遠處,卻見有許多人,有打著傘的,有赤著頭站在這沾衣細雨中的,也有穿著簑衣戴著斗笠的,有荷鋤翁,有放牛小兒,有洗衣歸來的洗衣婦,這些人或富或貧,或老或少,或遠道而來的商人,或近水樓臺農人,就連雞也止住了啼,狗也忘記了吠,都駐足聽著這琴聲。
伍子安也靜下心來,聽這琴聲,這祝先生的琴果然妙極了,閉上眼睛聽,卻彷彿這琴聲可以看得見,看得見那晴日裡的龍山虎山,看得見那秋風中的紅葉,看得見山花,看得見別離,看得見酒與醉,看得見夢與醒。
一曲並不長,但是似乎一曲卻能將人的一生都彈進去。
餘音繞樑,伍子安原本以爲這只是個誇張的說法,可是現在,他卻切身感覺到,這種境界,竟然真有的人可以做得到。
等伍子安從琴聲之中醒來,天色卻已經晚了,春日裡紫色的黃昏中,伍子安與姜九兒在船孃的引領之下,來到一處雞毛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