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三年,秋夜。
荒涼的戈壁灘上,一隊車馬緩慢前行。
車馬迤邐三里,華蓋翟車,金瓜羽扇,障花燭籠,寶鼎香鞍,端得是一派皇家威儀。
然而這金雕玉砌的富貴,也掩飾不住長途跋涉的疲憊。
這大漠戈壁的風沙,已經讓這一干人馬精疲力竭。雖然他們帶有豐富的物資和飲水,但身為這些久居中原皇城中的人們來說,又哪里領教過這等惡劣的天氣。
居中的馬車上,端坐著一名頭戴鳳冠,身著吉服的女子。只見她柳眉秀目,瑤鼻櫻口,膚若凝脂,氣質如蘭,好一個金尊玉貴的俏佳人。
只可惜如今她容色蒼白,雙目直視前方,目光過處竟似沒個焦點。她整個人猶如泥塑木雕一般,只管傻愣愣坐在這鳳輦之上,整個人似乎被抽去了魂魄,竟似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她那春筍般的手指緊緊地抓著鳳袍裙擺,只有發白的指節,方才出賣了她此刻的心情。而坐在她身邊那個容長臉兒的美丫鬟也正一臉愁容地看著她,卻是凝神屏氣,不敢出聲打擾了她。
良久,那新娘子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眼珠微微一動,方才回過神來,輕聲問道“綺云,這是走到哪里了?”
那名喚綺云的丫鬟一個激靈,慌忙回道“出關已是三日,如今咱們已經入了遼地,算算路程,再過兩日,便能到那遼國王帳了。公主可是乏了,要不要喚人就地扎營,略作歇息?”
那公主疲倦地搖了搖頭,雙手微微交叉在膝前,輕聲道“即便是再歇息上千百次,又能拖延得了幾時?”,她微微撩起轎簾,點漆似的烏哞凝視著戈壁灘上的星空,嘆道“你看,這里天大地大,星空浩瀚,可不比那金籠子自由自在?”
她的聲音是那般的輕柔,輕柔地好似星光繾綣,她的目光是那般的遙遠,遙遠地好似萬水千山。她癡癡地看著眼前壯美地景色,心中卻情不自禁想起了那個笑的比這漫天的星星更加耀眼的人兒。
“楚歌。”,她輕輕地呼喚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在她心中縈繞了千萬遍,那個人的容顏亦在她心頭描畫了千萬遍。
有人說,若是想要忘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便是不再聯系。可是即便是她從來再無她的訊息,也絲毫不影響她在她心中留下的烙印。
她開心的,煩惱的,焦急的,憤怒的,種種種種,只要她閉上眼睛,就能一幕一幕清清楚楚的回憶起來。
回憶的多了,那人的神態容顏便愈發清晰地刻在了心底,就好比是生了根一般,深入在她的血肉骨髓之中。
“四公主。”,綺云一聽見趙寧情不自禁喊出那個名字,禁不住一下就紅了眼眶。
是的,這鳳輦上出嫁的公主,正是當日穆宗的掌上明珠,四公主趙寧。
當日她自蜀地唐門回宮后不久,穆宗皇帝便因亂服道士進獻的丹丸導致腹瀉不止,腎水枯竭,撐不了多少時日便駕鶴西去,竟來不及留下遺詔。
當時雖有太子,然其生性羸弱,優柔寡斷,又兼當日穆宗皇帝自認春秋鼎盛,將那軍政大權一手把握,更不喜太子過早地流露出作為繼承人的姿態。
而這又恰恰合了太子的心性,思量著父皇正值壯年,這千斤重擔一時還落不到自己頭上,是以也只顧讀書寫字,竟絲毫也沒有未雨綢繆,居安思危的念頭。傳聞那太子爺當日還與身邊近侍感嘆道“若是能一世享得這般翰林清福,以書畫為樂,得紅袖添香,豈不是比當個皇帝更逍遙呢。”
是以當日穆宗驟然駕崩,那太子爺外無兵信虎符,內無重臣匡扶,一時之間殿堂之上風云詭譎,他的那些個素日里恭恭敬敬的好兄弟們,個個都在私底下露出了不同以往的真面目。
在一番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的爭斗后,這萬幾宸翰之寶最終落在了皇三子趙仁手中。此人乃先皇端妃之子,其貌不揚,唯唯諾諾,素來不為穆宗所喜,屬于在眾皇子中極其不出色的,亦不會引起別人更多的注意。
可殊不知看似這般與世無爭的男子,實質上卻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他刻意的收斂鋒芒,韜光養晦,為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培養起一股屬于自己的勢力。
正因為他始終人云亦云,唯唯諾諾,好似沒有主心骨一般,方能在穆宗皇帝的眼皮底下慢慢籠絡起一支強大的隊伍。這批隊伍中,有朝堂上的大臣,有在外的武將,有皇帝身邊的內監,甚至還有后宮的妃嬪。
這些人平日里看似波瀾不驚,然而在趙仁的授意下,卻也能時不時的在穆宗跟前,吹一吹耳邊風。
比如是提出太子年紀不小了,是時候培養一下監國理政的能力了,又或者是贊頌太子爺寬德仁厚,實有一代明君風采。這些話說的久了,聽在穆宗耳邊,便成了另一番意味:
“老子還沒死呢,你就等不及當這個太子了?”,又或者是“若是太子掌權,那朕豈不是得退位讓賢?這當太上皇的日子,可比不得大權在握來的舒心。”
是以在趙仁的指使下,愈多的人為太子請命,穆宗對太子的忌諱就越深。然則看在其乃先皇后所出嫡子份上,倒是未曾動過動儲的念頭。只是那太子的勢力,卻是愈發被削弱了。
趙仁的這一番苦心經營,在穆宗突然駕崩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有了回報。
沒有人再愿意回想那一段驚心動魄的日子。似乎每一天都生活在刀尖上,每一步都面臨這生死的抉擇。趙寧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她似乎又看到了當日太子那雙絕望而無助的眼睛。那雙眼睛跟自己簡直是一模一樣,從太子的眼睛里,她當日亦看到了自己今后的下場。
是的,趙仁登基,改年號建康,是為神宗。
在趙仁稱帝后的第二年,她四公主趙寧,就被神宗指婚給了當今遼太子耶律花喇做閼氏。
是的,當日被穆宗視為掌上明珠的四公主,如今在她同父異母的三哥眼中,卻只是一枚與遼國修好的棋子。要知道往常出使和親的,幾乎皆是宗室之女,甚至是尋個面目姣好之宮娥,隨便上個封號,便即以公主之禮下嫁,又怎聽說過以真正的金枝玉葉出去和親的。
趙寧到現在還能清晰的回憶起當日趙仁召見她的情景。他閃爍的目光彰顯著他的心虛,他唇角的微笑卻出賣了他的殘忍。
是的,四公主趙寧和太子乃是一母同胞,單單是一個嫡出的身份,便能硬生生壓過他頭上。若不是穆宗皇帝死的突然,他一個庶出的皇子,又怎可能登上九五至尊的龍座。
從小到大,趙寧便是穆宗皇帝的掌上明珠,沒有哪個皇子能像她這般得穆宗寵愛,穆宗皇帝幾乎將所有的父愛都給了她一個人。而趙仁,有何曾享受過一次那樣的疼愛。
趙仁不止一次的幻想過自己的父皇能像對著四公主般溫柔地對自己笑,也不止一次幻想過自己也能夠像四妹妹一般,被那個身穿龍袍的男子高高舉過頭頂嬉笑。
可是莫說是這般的奢望,即便是日常的請安,那個高高在上的男子,卻連正眼都未曾看過他一眼。若說不失落,豈不是自欺欺人?
可如今,江山在握,乾坤在手,那個坐在龍椅的人,竟變成了自己。而當日那個高不可攀的四公主,亦跪在了他的跟前。
趙寧清楚的記得當日神宗皇帝對她說的話“如今國喪已滿,我朝百廢待興。四周強敵環伺,北有契丹,西有回鶻,西南又有吐蕃和大理,那東北方向,又有女真崛起。若其合縱連橫,我趙氏王朝又豈能安枕。如今那遼國使臣奉了那遼帝之命,前來我朝替遼太子求親,若能與之結為秦晉之好,倒能得一強鄰依仗。”
他的目光左顧右盼,只顧自己說著“依例論,這和親之事本也輪不到四妹妹,自有宗室之女代嫁。只是那遼帝不知怎地,竟指名要四妹妹做那太子閼氏,更愿以燕云十六州之六城作為聘禮,這等誠意,可著實教朕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抬眼裝著很痛苦的樣子看著趙寧,又道“若是妹妹不愿意,朕自當回絕了那遼帝。只是這燕云十六州乃是要地,若能得回幾城,亦能以此為屏障,保護我邊疆子民少受契丹鐵蹄凌虐。”,他悻悻然握緊了拳頭道“只恨三哥無能,尚來不及建一支中原鐵騎!”
趙寧心中跟明鏡兒似的,看著他裝模作樣義憤填膺的樣子,不覺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好笑。那遼帝又未曾見過四公主長什么模樣,又怎會沒辦法桃代李僵?
只是如今父皇已崩,太子哥哥也已被圈禁,而余下的兄弟姐妹,又皆不是一個娘生的。正如眼前這個虛情假意的男子一般,雖然皆是趙氏子孫,卻想方設法將你送入那火坑里去。如今她趙寧在這世上,雖有天潢貴胄之名,卻實則已成孤女。
這天下之大,卻沒有她的家。這失去了父皇庇護的皇宮,冰冷的就像一個巨大的墳墓,沒有依仗的公主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宮里,倒還不如就此離去。
和親?想要名正言順離開皇宮,恐怕也只有這一條路了吧。反正那楚歌如今跟著胡姑娘,想必是琴瑟和諧,又怎會想起自己。既然如此,她趙寧嫁給誰,又有什么關系?反正她想嫁的人,永遠都不會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