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炎則睡足了覺起身,喊人沐浴更衣,換了牙色永祥云常服,黛藍腰帶,掛玉佩,想了想,從錦盒里挑出一枚福壽玉佩,喚春曉:“帶舊了,配新絡子來。”
院子里會打絡子的丫頭有的是,這是看她太閑了?春曉接過來瞅了瞅,又看了眼龔炎則,抿抿嘴兒沒說話。
龔炎則微微翹著嘴角,顯然心情不錯,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披風,對春曉道:“等爺回來一起用飯。”
眼見男人帶著福海出了院子,春曉回身進屋,神色恍惚的坐下來,夕秋往銅盆里添了碳,道:“姑娘要不要再躺一會兒,身子還虛著,多休息才好的快。”
“不用?!贝簳詢芍皇滞兄掳?,杵在桌案上發呆,不一時見裝彩線的簸箕送到她手邊,就聽夕秋道:“三爺不是讓姑娘給玉佩配絡子嗎?現在無事,姑娘要不要先把線配出來?!?
春曉怔了怔,隨意道:“你配色也好,你來?!?
夕秋卻道:“不成,三爺眼巴巴的就等著戴姑娘親手做的,奴婢雖不聰明,卻還看的清眼色,姑娘快饒了奴婢吧。償”
春曉伸手撥弄著線球,翻來覆去的只是暗暗嘆氣,方才三爺睡的沉,她卻一直睜著眼睛,雖然是身邊多了個陌生男人無法安枕,可最憂慮的卻是怕睡過去就再也尋不回來,到底什么緣故害她身魂不穩呢?
“姑娘?”夕秋調侃道:“三爺不過是去給老夫人請安,費不了多少時辰即回,怎么姑娘的魂兒都跟著去了?”
春曉只聽到后面,詫異的驚呼,“怎么你也看到我的魂兒飛了?”
夕秋嚇一跳,轉過頭來捂著嘴兒直樂,“姑娘,這話兒你得去和三爺說,和奴婢說也沒甚用處,三爺聽了才高興呢?!?
春曉這才反應過來,隨即大囧,臉發紅的起身就進了里屋,直到簾子撂下還聽夕秋呵呵的笑聲,她咬牙將簾子掀了,道:“夕秋,不許與旁人說。”
夕秋明知春曉是個和善溫良的主兒,并不為怵,笑嘻嘻的捧了線簍子過來:“姑娘吩咐,奴婢絕不往外說?!庇镁€簍子碰了碰春曉的手,難掩笑意的道:“姑娘放心挑線吧。”
春曉拿她沒轍,無奈的接住,扭身委到炕邊坐了,真個像模像樣的挑起線來。
那邊龔炎則從老夫人院子出來就被珍兒攔住,珍兒未語先泣,見龔炎則皺了眉,才用帕子按住眼角,細聲細氣道:“三爺有了新人忘舊人,可不狠心?”
龔炎則上下打量珍兒,上身穿桃紅斜襟襖,配淺紅襕邊褶裙,腰系耦合色絲絳,頭上梳著雙髻,發間簪著宮制珠花,圓圓的眼睛帶著七分戀慕三分愁怨,微低頭,露出一節粉頸,倒也有幾分動人之姿,他看了看天色,尚不算晚,并不耽擱與春曉用晚飯,便拿出些興致來,輕佻道:“誰是新?誰是舊?爺倒聽不懂了?!?
珍兒一聽有戲,忙暗暗打起精神,學出那些姨娘的姿態,夾著腔調道:“三爺心里有數,明明看出奴婢難過,還故意挑著痛處說。”
“你是爺肚子里的應聲蟲不成?說的怪可憐的,可你這話說的無趣,明明你是新的,她是舊的,哪里就傷心了。”龔炎則伸手勾起她的下巴,指肚碾了碾,到底青春稚嫩,皮膚豆腐般水滑,手感倒是不錯,他又細細摸了一會兒,眼見珍兒兩頰俏紅,酥軟了身子向他身上靠,他習慣性的就要摟住,忽覺鼻端發癢,忙別開頭打了個噴嚏,隨即皺眉,心想:這什么味兒啊?香的過了。
珍兒此時芳心亂跳,臉紅耳熱,恨不得一時就叫三爺保住,親親密密的香上幾口,沒想三爺一個噴嚏,立時將她推開了,她一個不穩,差點跌坐在地,不由愣住,叫道:“三爺?”待站穩身形忙又想撲過去,三爺卻邁步下了臺階,讓她撲了個空。
“三爺?”珍兒不甘心,明明才覺得兩人蜜里調油,怎么說變臉就變臉?她哪里知道,龔炎則聞了一下午自然溫暖的體香,一時聞她那一臉的劣質脂粉味幾欲作嘔,還不急急找空檔聞些清新空氣去。
珍兒眼見三爺走的漸漸遠了,激靈想起正經事,拎起裙角忙不迭的追過去,福海余光掃到,很有眼色的往旁邊繞路,卻被龔炎則呵斥:“走哪呢?道不夠寬要上房不成?”
福海多機靈啊,明白三爺是躲著珍兒呢,忙又竄回來,嘻嘻笑道:“小的不敢?!?
龔炎則冷哼一聲,負手大步朝前去了。
珍兒追的氣喘,穿過園子里的小徑,兩邊回廊里的丫鬟仆婦便多了起來,福海看著不像,慢了幾步與珍兒近了些,珍兒抱怨道:“怎么走那么急?快累壞我了,我還有事與三爺說,你去前面讓三爺等等我?!?
即便福海再想與三爺的女人結善緣,也真真受不了珍兒這樣‘夜郎自大’,毫無自知之明的,暗暗撇嘴道:“俞姑娘還等著三爺用飯呢,你有什么事等三爺得空再說吧?!?
“俞姑娘?”珍兒頓了頓腳,忽然想到,驚道:“是春曉?”
福海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神,鄭重道:“是俞姑娘,別喊錯了。”說罷追上三爺。
留在原處的珍兒一時發怔一時發狠,陰毒的笑了笑,轉身就朝紅綾院子去了。
紅綾打發珍兒去請三爺來探病,卻又怕三爺見自己臉色不好而不喜,就讓小暮扶著洗簌梳妝收拾好了才又回炕躺著,時不時的抻了脖子看窗外,院子里卻連個鬼影子都不曾進。
想到鬼,不由頭皮發麻,那日在山洞見的可不正是鬼嗎?明翠那丫頭還被鬼摸了一把,到現在還怕的說不利索話,叫她嫂嫂領回家去了,指望她辦的事自然也辦不成了。
又想自己之前裝病作假,恰老夫人病情反復,無意中配合她演了一場戲,成功將春曉從冬晴園狼狽攆出去,卻不想倒成全了春曉進駐書房臨近的下院,這回與三爺更能日日相守了,直把她氣的嘔血,一計不成再生二計,只時間倉促,并沒有好主意,便想著趕在三爺回來之前,徹底將春曉攆出太師府,不想三爺及時阻止又計敗,如今春曉有三爺護著,已經不好動手了。
何況身邊的丫鬟小暮不是個可信可心的,只能拿捏住珍兒為她辦事。
“姑娘,珍兒姑娘來了?!毙∧涸谕忾g喊了一聲,紅綾忙支起身子望著門口,不一時,珍兒進來,撅著嘴、瞪著眼,一臉的喪氣。紅綾直直盯著珍兒身后,想也知道三爺不可能走在后邊,可到底有那份癡想,小暮將簾子落了,她只覺心都是空的。
珍兒給自己倒了碗茶,幾口喝了,才鼓著腮幫子道:“春曉那個賤人,竟然勾丨搭著三爺抬她做姨娘?!?
“你說什么?”紅綾身子一抖,立時回過神來,揚眉質問。
珍兒道:“你知道下面人都稱春曉什么?俞姑娘,竟然提起姓氏了,那是什么意思,還不是要抬姨娘,就怕到時候不好稱呼,姑娘想想,是叫春姨奶奶還是曉姨奶奶?那是要稱呼俞姨奶奶的!”
“不可能!”紅綾心中驚濤駭浪,面上卻還應撐著,斬釘截鐵道:“她想做姨奶奶,要問老夫人答應不答應,害死龔家血脈的罪人,如何還敢風光?老夫人不答應,周氏更不會答應,三爺真要抬舉春曉,就等著看好戲吧。”
珍兒窺探到紅綾臉色不好,暗暗拍巴掌樂,心道:紅綾是個狠的,先除了趙氏,后又挑撥周氏與春曉的關系,現在又懷了子嗣,本以為自己能在三爺后院獨大,沒想到斬草不除根,春曉起復了!此刻怕是腸子都悔青了,雖然春曉也是個賤人,可紅綾亦可恨!竟用弟弟拿捏自己,詛咒她這輩子只能做個見不得人的通房丫頭!
她心里這么想,嘴上卻是另一番說辭,挑了好聽的勸慰紅綾:“姑娘怕什么?就是要做姨娘,姑娘也在春曉前面,姑娘肚子里的法寶春曉可沒有!”
不想紅綾卻不領情,朝著珍兒啐了口痰,將珍兒啐懵了,她罵道:“瞎了你狗眼,爛肺黑心的小浪蹄子,我怕什么?該怕的不是我,是你,是春曉,是周氏!”
粘痰在珍兒眼皮上耷拉著,惡心的她就要吐了,捏了帕子欲擦掉,卻被紅綾一把擰上胳膊,疼的她哎呦一嗓子,沒挨幾下就涕淚橫流,跪撲在地求饒:“姑娘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亂說了。”
紅綾在山洞受驚惹上風寒,四肢發軟,折騰珍兒一陣便沒了力氣,停了手問道:“我交代你的事,你打算什么時候辦?”
珍兒本就在拖延,才要敷衍幾句,就聽外間小暮與人說話:“我們院子里沒有春字頭的丫頭,若有必要改的,絕不會犯了俞姑娘的忌諱?!?
待外間沒動靜了,紅綾問道:“方才什么事?”
小暮急忙掀開簾子進來,珍兒已經站起身,背過身去,不讓小暮見到她的臉。
小暮道:“是福泉親自過來說,要院子里帶春字的丫頭都換個字用,不能與俞姑娘重音。”
紅綾聽完臉上一下就白了,怔怔的說不出話來,珍兒亦是又嫉又妒。
待小暮出去,紅綾睜大了眼睛盯住珍兒,一字一句的咬牙道:“這件事絕不能再拖了,趁早攆了那女人走,你我才有風光之日。”
珍兒一愣,又聽紅綾漫不經心的問:“難道你不想主子?即便是個通房,太師府里的也比看著富貴的商戶正頭娘子還強許多?!?
珍兒深覺有理,這才細細想了想紅綾交代的事,道:“五爺最近常不在府里,我聽明秀說,似是外面養了個女人?!?
紅綾聞言皺眉,既是有了新歡,不知心有邪念的五爺還會不會記得舊愛春曉?不管怎么說,總要試一試,上回三爺宴客她置辦酒席,還不是珍兒去要了一壇子酒就把五爺引出來嗎?只不過春曉運氣好,趕上大廚房走水,不然現在早沒這份麻煩了,便道:“不妨礙,你只管去做,若五爺不上鉤,咱們在另想他法?!闭f完頓了頓,眉頭一立,狠戾道:“你要敢敷衍,仔細你弟弟的小命!”
珍兒有富貴勾著,又有紅綾拿捏,很快拿定主意要陷害春曉,乖覺點頭:“奴婢省得。”
……
同一時間在周氏那里,也是氣的恨不得立時撕了春曉,偏偏身子骨不爭氣,如今雖止了惡露,卻又添了頭痛的毛病,疼起來如同要裂開一般。而這些日子周氏受三爺冷落,幸虧養娘與她細細計較,方才驚醒,三爺是惱她落水害孩子夭折了,如此說來就是信春曉是無辜的。周氏大恨,又知子嗣事大,只怕三爺難饒了她,夫妻之情就要斬斷,一時心灰意冷,整日懨懨在榻上不起身。
今日福泉又來說要丫頭改了帶春字的名字,更是把她氣的不輕,當即頭痛起來,嘶聲裂肺的喊養娘:“快去請孫郎中來,痛死我了!哎呀,活不得了……”
不說春柳的名字匆匆改成虹柳,只說養娘急三火四的請孫郎中來,針灸用藥,折騰的不成樣子。
孫郎中名叫孫果,字豐成,練的一手好針灸,難得相貌清雅,是個極俊秀的人物。又因與周氏娘家有親,算下來,周氏要叫他一聲表哥。既然是親戚,自然就親近許多,而偏偏周氏病的久了,孫豐成也來的勤,不但周氏不把他當外人,養娘也不大留意男女忌諱了。
孫豐成呢,見周氏貌美,漸漸上了心,今日針灸過后就道:“不若我給表妹按按頭,都是有穴位說道的,保管按了就不那么疼了?!?
周氏有些遲疑,男女有別,按頭似不妥。
孫豐成笑了笑,清雅如夏日里養的那盆睡蓮,纖塵不染、超凡脫俗,溫聲道:“醫者眼中無男女,表妹是否多慮了?”
這話說的周氏窘然,倒覺得自己不堪了,忙道:“不是別的,是怕耽誤表哥給旁個看診?!?
孫豐成打趣道:“表妹也說是旁個,表哥就偏心一回,只給表妹看就是了?!?
這話挺著倒有幾分輕佻,可見孫豐成依舊笑容淺淺,翩翩君子之風,周氏便紅著臉,小聲道:“那便麻煩表哥了?!?
孫豐成待周氏坐好,立在她身后,將她頭發慢條斯理的打散,玉樣長指穿過發梢輕輕緩緩的按壓起來,那指頭竟似帶了電,所過之處無不酥麻,竟軟了她半邊身子,臉熱心跳、手足無措。
孫豐成只拿眼覷著,手慢慢落在她肩頭,似有意似無意的捏了一把,就覺周氏身子一顫,卻沒呵斥他……。
再說下院里,春曉與龔炎則用飯,龔炎則眼見春曉春華韶色,越看越驚心,越看越舍不得丟手,喊福海去取新月酒,要與春曉對飲。
春曉暗惱,真不愧是風流紈绔子,竟要她侍候取樂,恨得起身就走,可又不能走,又氣又為難時,就聽龔炎則道:“知道此酒為何取名新月嗎?”
春曉冷道:“不知?!?
龔炎則微詫,細細打量春曉,才發現她神色有異,遂問道:“如何又不高興了?”
春曉到底憤恨龔炎則拿她當粉頭耍樂,忍不住道:“三爺何必假惺惺的問婢妾?”
“假惺惺?”龔炎則微微沉了臉,坐直身子,“說明白?!?
春曉咬著唇,到底是懼他,見他臉色變冷,低了頭不說了。
龔炎則卻沒好耐性,他對春曉已經是前所未有的寵了,要知道,就算都傳聞他盛寵趙氏兩年,可趙氏那是使出渾身解數逢迎侍候換來的,并不是他龔炎則哄出來的。
啪的一聲拍桌聲,嚇的對面女子一抖,抬起的臉來驟然發白。
龔炎則道:“今兒說不清楚,爺就……”想說弄死她,怕嚇了她再暈過去,想說懲罰她去做粗活受罪,可她已經做過了,似乎也沒怎么樣,想說厭惡了她,那就更不像了,他只是搞不明白她陰晴不定的性子,何曾厭惡?一時倒把自己難住了,最后氣的咬牙切齒,左右張望著,不知如何撒氣好。
這時福泉捧了新月酒來,見氣氛不對,兩位主子都面色不虞,悄悄的頓住腳,輕輕放下酒壇子,道:“爺,酒來了?!?
龔炎則猛地暴喝:“怎么著,你也以為爺眼瞎耳聾是吧?以為喊的聲大就有用了是吧?告訴你,就有人裝聾作啞,你就是喊破天去她也只當聽不見!你還是省省力氣吧。”說罷起身就要搬起酒壇子摔了,福泉整個人撲在酒壇子上護的嚴實,嘴里叫道:“是小的錯了,三爺息怒,求爺看在這一壇子新月酒得來著實太不容易,千萬手下留情,姑娘,奶奶,奶奶誒,您倒是勸勸三爺啊,這酒里泡的藥材可是舉世難尋的稀罕物啊……”
春曉心念一動,酒里泡了藥材?那這酒……不是取樂子的?
她有些猶豫的道:“泡了什么稀罕物?”她這么問了,龔炎則嗤笑:“不用你管,只管砸了,省的一說起新月酒來就惹氣!”
春曉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總不能因為自己惹惱了他,就把這么貴重的東西毀了,低低道:“婢妾并未說新月酒不好,也不是因著它生氣。”
“胡說,就是因著它,若非爺說飲酒,你如何就惱了?”龔炎則作勢還是要砸,福泉只得還死死護著。
春曉見這對主仆鬧的不像,氣紅了臉,起身就往屋里去,眼不見為凈。
還從沒有哪個女人耍小性兒,這么給他甩臉色的,龔炎則原地轉了個圈,大步就朝外去,福泉大聲道:“三爺,您飯還沒吃呢,等等小的?!?
春曉在里間聽見動靜忙湊到窗子前,這間房原本是用作龔炎則休息的,窗上嵌天青色燒菱格琉璃,從這里往外望,院子都是天青色,她咬唇正張望,突然玻璃窗外出現龔炎則的側顏,將她嚇的退至墻壁,窗外龔炎則沉默的站了一陣,偏頭向窗里望,屋子昏暗,再加上這種天青色琉璃本就是為了阻斷外人窺探的,自然什么都看不真切。
春曉看著男人的輪廓,縮了身子在墻角,心亂如麻。
“叫你們姑娘出來用飯?!饼徰讋t回了屋,冷淡的吩咐夕秋道。
不過一日光景,夕秋的膽子碎了又碎,此時皺巴著一張小臉進了里間,拉著春曉的袖子欲言又止,春曉眉宇寡淡,勉強壓住慌亂,安撫的拍了拍夕秋的手背,邁步出去。
倆人折騰了一回,飯菜都有些涼了,夕秋要端出去熱一熱,春曉沒言語,龔炎則倒是問夕秋,“你叫夕秋?多大了?”
夕秋戰戰兢兢的回道:“回三爺,奴婢十三了,夕秋是姑娘給取的。”
龔炎則擺手讓夕秋退下,看了眼春曉,道:“夕秋也就罷了,以后給下人起名字別用春字,犯了你的忌諱。”
春曉愣著抬頭,就見他也看向自己,慢慢伸出一只手來,握住她的手腕,微一用力,身子便由他拉過去抱住,他的唇貼著她的耳邊說:“你聽話,爺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