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春曉如何擔心,只說茜娘帶著仆從回去桑景園,才一進院子就見小丫頭腳步匆匆,茜娘登時臉色一變,與李氏養(yǎng)娘對視一眼,養(yǎng)娘叫住一個小丫頭,問:“可是奶奶又暈過去了?攖”
那小丫頭忙道:“是呢,九爺已經(jīng)回來了,把府里專給老太太看病的孔郎中請了來,此時正在開方子。”
茜娘與養(yǎng)娘兩個撇開旁人,直奔屋子去了。
隨著回來的丫頭各有各的去處,也都散了去,把思嵐傻子般留在原地,思嵐茫然四顧了一陣,手上緊了緊背在肩上的包袱,只得也去了正房,卻不好進去,在門口等著。寒風刮的人面皮生疼,不一時手腳都凍僵了,她只好冷颼颼的搓著手,進來出去的仆婦們都好奇的瞟上一眼,思嵐就聽許多人小聲說:這人誰啊?新來的丫頭嗎?該不會是咱們九爺要納的妾吧,長的也不怎么好啊。
思嵐越聽越窘迫,真想闖進屋子去見那位任性非要她過來侍候的茜姑娘,可方才也聽到了,人家女主子病著呢,無論如何也不好就這么進去,只能在外頭等著。不一時腳也凍的沒了知覺,前胸后背透心涼,腦袋被冷風吹的昏沉沉的。
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她終于見到龐九爺送孔郎中出來,龐九爺說著話:“依照您的方子,調(diào)養(yǎng)三五個月是不是就能見好,我也知道沉疴難除,但終歸有這個念想,您也見過的,我兒還不到三生兒,親娘在比什么都強。償”
孔郎中沉吟道:“說實話,如今尊夫人的身子,內(nèi)里已經(jīng)枯竭了,就算精心調(diào)養(yǎng),也不過三五年的日子可熬。自然,老夫醫(yī)術平平,倒是可以為龐大人引薦幾位千金國手,同為夫人會診,興許還有轉(zhuǎn)機。”
龐白沉默了一陣,微微輕嘆,拱手道:“正是求之不得,勝雪多謝孔先生相助。”
孔郎中面帶惶恐的忙回禮:“不敢不敢,杏林界皆以您家老神仙為尊,吾為晚輩,略盡綿薄之力,尤感榮光。”
龐白便也不再說什么感激的話,伸手相送,直送孔郎中出了院門。
思嵐還是第一次見這樣俊雅溫潤的公子,與三爺?shù)目∶里L流、凌厲張揚截然不同,思嵐只覺心跳都有些快了,臉也發(fā)燙,望著龐九爺?shù)哪抗庠趺匆膊簧岬檬栈貋怼}嬀艩斵D(zhuǎn)身回來,遠遠的似有所覺朝她望了眼,直把思嵐望的心悸。
漸漸龐白走近,又細看了她一回,因道:“你是哪的丫頭?”
思嵐懷里揣著個亂跳的小鹿,扭捏了一下,嬌羞道:“奴婢是鳶露苑里的丫頭,方才茜姑娘去……。”沒等她說完,茜娘在屋里喊:“姐夫,二姐醒了。”龐白再沒空理個小丫頭,忙撩衣擺匆匆進屋。
思嵐欲言又止,張著嘴唇,巴巴望著門簾子,眼睛要滴出水來。
屋里,李氏起先抓住茜娘的手說什么,茜娘板著臉沒應聲,龐白進去后,李氏叫茜娘先出去,茜娘死死瞪著李氏,卻顧及龐白在場,一跺腳扭身去了。李氏低著頭,半晌才道:“妾身知道自己不中用了。”
龐白嗓子發(fā)澀,拍著她的手輕聲安慰:“別亂想,會好的。”說起來李氏是個賢妻良母,平常話不多,兩人一處時她多是在做針線,李氏雖識字,卻只讀過女四書,談不上什么才情雅趣,即便聽他念詩也是懵懵懂懂的,但這并不影響夫妻相敬如賓的感情。
李氏乃蘆崖鎮(zhèn)李家二房嫡長女,這門親事是曾祖父親自定下,也是唯一一門由曾祖父插手的婚事,雖不知緣何定下本與醫(yī)藥毫無關系的做瓷器起家的李家,龐白卻不敢有任何異議。兩人婚后,李氏很快懷孕產(chǎn)下一子,卻因此而傷身。
按理曾祖父如此重視這門親,該是出手為李氏診病,但叫一家人詫異的是,曾祖父不但未曾出手,還自那日起定下規(guī)矩,從此以后再不為人看病,若違此誓,天地不容。
老祖宗這樣說了,子孫哪里還敢強求,是以李氏如此拖了三年,當?shù)卦贈]有郎中肯開方子,龐白才請示了父親,請妻弟李舟送李氏上京,但求御醫(yī)能有妙方,救她一救。只今日孔郎中的話與以往郎中說的并無二致,看來是……白來了。
龐白雖談不上如何喜歡李氏,心里卻是敬重的。李氏青黃的臉,慢慢蜷起手指死死攥住他的,抖著唇瓣道:“妾身想求您一件事。”
“你說。”李氏外柔內(nèi)剛,還不曾求過他什么,龐白立時應下來。
李氏道:“妾雖年輕,卻不以短命而哀。且妾有生之年能陪伴九爺,早已知足。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冬兒,冬兒年歲尚幼,妾實不忍心拋撇下他離去,妾想求九爺?shù)倪@件事,雖是強人所難,卻為了冬兒,妾不得不提。”說到此處早已淚流兩腮,手上抓的龐白愈發(fā)使勁,哽咽道:“求爺娶茜娘為繼室,茜娘既是冬兒的繼母又是姨母,沒有比茜娘更讓妾放心的人了,爺,您就應了吧。”
龐白聞聽久久無法應聲,慢慢自李氏手里抽出手來,李氏望著他的眼睛從渴盼慢慢絕望,那股子哀痛,龐白甚至不敢再看,移開視線,低垂了眼,將被角仔仔細細的為她掖好,站起身來,良久低聲道:“你該信我的,冬兒也是我的兒子。”說完頓了頓,又道:“你安心養(yǎng)著,過兩日再請幾位太醫(yī)會診,即便不能叫你痊愈,睜眼看著冬兒進學也是能夠的,到那時,冬兒也要住到外院了,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氏還欲再勸,龐白卻說還有事要出去一趟。夫妻多年,李氏自然清楚龐白并不是外人見到的溫和近人的脾氣,相反,龐白骨子孤傲,被他笑臉相迎的人,十個難有八個入得他眼,不過是世家教養(yǎng)的處事行止叫他看上去謙遜溫和罷了。她不敢在逼,只得閉了嘴。
龐白出屋,留意到方才凍得瑟瑟的丫頭不知去了哪,想那丫頭說是鳶露苑里的,不由腦海中浮現(xiàn)春曉的嬌顏殊色,一低頭,一淡笑,都能牽動心弦,只可惜這樣的女子卻是龔炎則那個莽夫所有,龐白心頭悵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丨九,春曉亦是他之憾事了。
想著人已經(jīng)去的遠了,出得院門,在門口喊了小廝麥子,主仆二人便出了太師府。
龐白惦記簪子在龔炎慶手里,約好了三日后西大街釘口胡同第六家見,龐白望了望天,眼見時辰還早,就帶著麥子去慣常喝茶的茶樓坐了,麥子坐不住凳子,見伙計侍候上茶,他溜去店門口看對面鋪子里的豆腐西施發(fā)癡。
正在這時,馬郎中背著個藥箱腳步匆匆的朝茶樓來,麥子眼一溜,就笑:“老郎中往哪出診?”
馬郎中頓住腳,左右張望了一陣,緊著眉頭道:“沒人來尋事吧?方才有個小哥兒去我那非要雪融生肌膏,我挨不過他,就說你們住城東,我卻緊著來這尋你們報信,九爺呢?”
“九爺在里頭。”說著,麥子也四下看了看,沒見眼生的,就又與馬郎中道:“還是您多謀,把個小賊耍的團團轉(zhuǎn)。”
馬郎中自然得意,忽就見一人沖向茶樓,但見身形一瘸一拐,可把馬郎中唬的不輕,急拉著麥子的手去攔人。
來人正是善為,眼瞅著天晚了才等到馬郎中出門,可把善為凍的夠嗆,隨后又火急火燎的跟了一路,此時頭上都冒了汗,他裹了袖子擦腦門,與攔在身前的二人道:“我有緊要的事見龐九爺,你倆讓讓。”
別人不認識善為,麥子卻是認識的,上下打量善為幾眼,不善道:“從哪來滾哪去,別跟你主子似的給臉不要臉,有夫之婦還專做勾搭爺們的下作事兒,我家九爺沒閑心見你,更沒那不干凈的耳朵聽你扯皮條。”
可把善為罵愣了,罵他便罷了,罵的竟是春曉,善為懵了一陣立時火了,上前就將麥子的脖領子拽住,兩個往前一撞,骨碌碌跌倒地上,在馬郎中驚呼聲中撕打到一處,倒似殺父奪妻的仇人,誰也沒打算放過誰,一個抓了另一個頭發(fā),一個仰著腦袋死死掐著對方的脖子,都是誓死不休的架勢!
這番打鬧引來許多人圍觀,也把坐在屋里吃茶的龐白引了出來,善為與麥子扭打的地方被人里外圍成圈,幸好龐白立在二樓,不然還真不知道是這兩個打起來了。
龐白又見馬郎中也在,頓覺蹊蹺,高聲喊道:“麥子,快住手!”
馬郎中抬頭去看,忙喊:“這個是來找茬的。”
龐白皺著眉頭步下樓梯,人群見他是熟人,分開些空隙讓龐白進去,此時麥子、善為渾身都弄的爆土揚灰,臉上也都掛了彩,龐白一時沒認出善為,只拉麥子起來,又分出手臂將兩人扯開,著實費了番力氣。
善為站好后,狠命瞪著麥子,冷笑道:“有種你去太師府后街等小爺,小爺騰出功夫揍不死你!”
“你當爺怕你,呸,下爛貨賊娘皮!”麥子不甘示弱的啐回去。
龐白見鬧的越發(fā)不像,只得厲聲呵斥,兩人這才鼓著胸口互不相看,龐白遂問道:“你是什么……誒,你不是春,俞姑娘院里的小廝嗎?”
善為心中火大,又聽麥子罵春曉,本就不贊同春曉要他來見外男,此時更悔沒勸春曉,想著不管有什么緊要的事,還能大過人命去?只瞞了三爺,怕真是麥子說的‘見不得人’,若讓三爺知曉,臉面是小,丟命是真!是以聽到龐白緊著問:“可是俞姑娘叫你來的?”善為撥弄了下腦袋,隱瞞道:“并沒有的事,小的只是路過。”說罷不等龐白再問,轉(zhuǎn)身氣鼓鼓的走了,倒把龐白三人弄的一愣,尤其是麥子,正想聽那賤女人帶的什么話與九爺,卻是什么也沒聽來,白白打了一架。
龐白到底惦記春曉,問馬郎中經(jīng)過,馬郎中便將善為去買雪融生肌膏說了,龐白為人慧聰敏銳,立即想到春曉是有事要與他說,不然不會叫小廝追蹤人到這里,想通這一點,龐白忙忙出去追善為,卻是連個影子都沒見到。
別看善為走路高低腳,速度卻不慢,特別是胸腔里還燃著熊熊大火,更是腳下生風的走遠了,只暗暗打定主意,與春曉回話便說事辦妥了。
太師府里,春曉還在焦急的等著,后來龔炎則回來用飯,她吃的如同嚼蠟,龔炎則下晌一直在西屋處理事務,春曉生怕善為回來露出破綻,在屋里坐立不安,又怕被龔炎則查詢,只說頭有些疼,躺到東屋避開了去。
善為回府恰是龔炎則外出,兩人還在回廊里碰到,善為心虛的緊著低頭行禮,龔炎則只大步不停的去了。
春曉聽說善為回來,連忙叫進來,將丫頭都打發(fā)出去,聽善為敘述始末,善為一開始說的都是實情,只后來越過了麥子說見到龐九爺,把春曉交代的話也說給九爺聽了。
“龐九爺可說了什么?”
善為裝傻到底,搖頭說沒有。
春曉心想,難道是自己傳的話太隱晦,龐九爺沒有聽懂,亦或是他本就有應對之策,并不以為意?到底不是她面對面與龐白說的,一時揣測不出,只得丟開。
善為見春曉并未察覺,也松了口氣,退了出去。
……
再說龔炎則捏著金簪代替小五應約龐白,也是想弄清楚,龐白為何寧可花掉兩萬兩也要贖回一支簪子。
到了地方,有在釘口胡同把風望梢的,連忙給龔三爺請安,回說龐白帶著小廝進去了。
龔炎則叫人都等在門外,自己獨個推門進去。這是個規(guī)整的四方小院,沒有進深,一開門就能見到坐北朝南的正房,龐白就站在正房門前,小廝麥子在龐白身后,一見龔炎則,登時瞪大了眼睛去扯龐白的袖子。
龐白也看到了龔炎則,雖驚詫,但很快穩(wěn)定心神,清清淡淡的望著龔炎則走近。
“天色將晚,這院子不曾掛得燈籠,也不曾燒有煙火,不知龐大人是在這里等人,還是吹風?”龔炎則并不掩飾,將簪子在指間來回撥弄。
龐白看了眼簪子,微微一笑:“等人。”
龔炎則將簪子左手換右手,忽地沉了臉,冷聲道:“簪子如今在爺手里,龐大人就不想說點什么?”
龐白不清楚春曉是否牽連到這件事里,如果只是龔炎慶因緣巧合的得了簪子來勒索自己,事情處置起來便簡單的多,但若涉及春曉……,龐白想從龔炎則臉上找到蛛絲馬跡,可龔炎則冷沉的臉許是對龔炎慶這個弟弟的不耐煩,許是對春曉一個通房丫頭輕描淡寫的處置,畢竟他龔三爺女人多的是,實在不至于為了女人大動肝火。龐白內(nèi)心猶豫不決,面上卻不帶出一絲,還是用的拖字決,看誰沉的住氣。于是仍舊淡淡的道:“三爺拿著簪子來見我,該是知道的,何必再問?”
龔炎則膩煩,從小到大最看不上眼的就是龐勝雪這副假道學的嘴臉,事事表現(xiàn)的云淡風輕,高于他人之上,實則最是小肚雞腸,暗中謀算。龔炎則手指捻著簪子上的那一行字,嗤道:“入我相思門,龐大人倒是熟記李太白的秋風詞,卻不知入了誰的門,勾的又是誰的相思?”
龐白眼角一跳,難道真是為了春曉而來?倘真是如此,不知如何處置的春曉?電光火石間想到春曉才派了小廝出來,若真出了事,如何派的小廝?龐白心頭稍定,試探道:“三爺說笑,這是我姨娘的遺物,還請三爺看在死者為大的份上慎言。想必這簪子在三爺手里也有幾日了,不知三爺打算如何處置?”
龔炎則一聽是龐白生母的東西,即時恍然,怪不得他如此緊張,又想小五那個孽障,脅迫人的手段學的倒是絕好,恰捏了龐白的命脈,卻是爛攤子叫旁人擦屁股。也不多說,將簪子往空中一拋,龐白眸光一動,伸手接了。就見龔炎則臉色鐵青的道:“龐大人乃朝廷命官,魄力向來超群,叫人實在是看不透,大人如何就被個小兒轄制住了?”
“三爺?shù)囊馑际牵俊饼嫲滋ь^,面露不解。
龔炎則道:“龐大人清風朗月般的人物,下回再遇到被人勒索的事,或是報官,或是直接去尋說的上話的人,做這些暗地里勾勾纏纏的事,實墮了你龐勝雪的名士風范。”
龐白深深看了眼龔炎則,良久,若有所指的應聲:“承蒙三爺夸贊。”
龔炎則一挑眉,再不想留下片刻,也不說告辭,轉(zhuǎn)身便朝院門去,身后龐白淡淡道:“三爺慢走不送。”更氣的龔炎則腦仁亂跳。
出了院子就見福泉守在門口,福泉忙把馬牽過來,心道:別看三爺怎么不待見小五,在外人面前,三爺從來是護犢子的。
龔炎則才上馬,一個瘦小的男人鉆了過來,低聲對龔炎則說了幾句,龔炎則先是一愣,隨即竟笑了,將來報信的男人看傻了眼,任誰聽了這樣的消息不得暴跳如雷,他們?nèi)隣斂傻购茫尤恍δ亍?
龔炎則卻是氣樂的,雙腿一夾馬肚子,馬馱著人一下就沖了出去,直奔大街。
福泉忙帶著一眾隨從跟在后面追上去,大街上來往行人紛紛讓路,有些猝手不及的竟被掀翻在地,連滾帶爬的躲避馬蹄,一行人跑過去,有那外鄉(xiāng)人或惶恐或惱紅了面皮,本地街坊卻是習以為常,在瀝鎮(zhèn),誰不知道龔三爺?shù)拿枺鞘腔畎酝酢⒇斏駹敚∵@樣一聽,外鄉(xiāng)人也縮了脖子,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是人都懂。
龔炎則等人回府,福泉就見三爺直奔龔炎慶的住處,可走了一半的路,三爺又漸漸慢下身形,住了腳,扭頭對福泉道:“你想個法子,不著痕跡的放小五出去,叫人尾隨跟著,看他會去哪里。”
福泉忙應下,也不多問,小跑著去辦這件事。
龔炎則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臉上神色變幻莫測,不一時緩緩吐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往回走,冬日樹木凋零,再好的園藝在冬日里也只見蕭索頹敗,龔炎則眼見此景,更覺煩躁。一路朝前去,不知不覺竟走到當初周氏誣陷春曉推她落水的蓮花池邊,想著怎么繞到這來了,正要離開,就聽一聲脆響,似腳踩枯枝的聲音。
龔炎則眉頭一立,喝道:“誰在那里鬼鬼祟祟!”
就見涼亭后頭慢慢移出半個嬌小的人影,半低著頭,梳著垂寰分肖髻,簪著珠花,穿的梨花白的衣裳,似有些薄,身子在冷風中發(fā)抖。
龔炎則見她也不施禮也不說話,全沒規(guī)矩,呵斥道:“抬頭,你是哪處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