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微愣,似思考了一下,道:“大爺會做風箏,去年四月的時候,他做了金燕兒,卻不想放飛的時候掛在了房檐上,大爺命小廝爬上去取,小廝懼高跌了下來,當時摔斷了腿,招了許多人看,后頭亂哄哄的就都隨著抬小廝看傷的人走了,我見沒人理那風箏,便爬上去拿了下來,哪想大爺又折返回來,我至今記得,他在立在下頭看著我,眼里有驚訝和笑意,似一陣春風吹皺了心湖,我一下就跌了進去。”
“大爺把那金燕兒風箏送給了我,我就知道,她對我有意。”原主面無表情的說著,語氣依舊陰冷的沒有情緒波動。
春曉卻揚眉,這就看出一個男人對女人有意?怎么看出來的?
原主道:“那風箏原是他做給大奶奶的,后來大奶奶知道風箏在我手里,曾讓丫頭過來訓話,讓我別恬不知恥。”
“啊?”春曉驚詫,不都說程氏溫柔嫻熟,因體弱多病,曾打算給龔炎檢納妾,只龔炎檢并不同意。
“我從小到大吃過很多苦,被冤枉也不是第一回,可她不該說我勾丨引大爺,我對大爺的心思干干凈凈,只是想遠遠看著他好就滿足了,她這么說是在玷污我對大爺感情,既是這樣說了,我不做點什么豈不是對不起她?”原主木訥的眼睛轉了轉。
春曉再度驚愕,為什么原主的脾性和傳聞一點兒也不一樣。
“我拿著被踩爛的風箏去見大爺,只說‘既是有主的,何必還來拿來送我?沒得讓人說三道四,我好好的一個丫頭,轉年就要與舅舅家去,卻是走的這樣不清白,叫舅舅知道怕也要打死我,那還不如現在死了干凈!’我說完就跑了,跑了一陣聽見后頭有腳步聲,就知道大爺追來了,我徑直跑去了小園子,就往那荷花池里跳。”
“大爺當是嚇壞了,臉上全沒血色,她拽著我的手把我緊緊按在懷里,我聽見他心跳的特別厲害,我就想,要是能被他這樣抱著死也情愿。”說完她看意有所指的看了眼春曉。
春曉一聽后脖子就冒了一層冷汗,問:“周氏推你下水,來救你的也是龔炎檢?”見原主懷戀的點點頭,春曉也不知說什么好了,好像有些故事,有了開頭就已經注定了結局,荷花池那一場相擁,到后來原主果然死在龔炎檢懷里,讓人聽完心里跟著說不出的難受。
“我從那日后就認定了他,做荷包、做扇套、做鞋,我針線活在鳶露苑是出了名的好,做出的東西又好看又好用,一開始大爺也都收下了,也與我說,等大太太過壽,心情好的時候就提一提我的事,納我做個正經姨娘,不叫我受委屈。”
“龔炎檢既然對你有所承諾,那為什么……?”春曉問完猛地住口,想起了后來原主爬龔三爺床的事。
原主面無表情的臉抽搐了一下,目光也變的苦澀與羞惱,“轉年三爺納了周氏進門,原本鳶露苑里趙氏一家獨寵的局面被打破,周氏一派端莊,又見多識廣,三爺圖新鮮便少去趙氏那里,趙氏心里不痛快,便也想叫周氏堵心,打發角核往茶湯里下藥。
那日恰巧我在院子里打掃,三爺吃多了酒喊口渴,我見茶房已經有泡好的茶水便端了進去,哪里知道茶湯有問題,之后的事整個鳶露苑就都知道了,我成了通房,好在三爺并不喜歡我,打那以后未曾碰過我,我去尋大爺,想讓他出面把我要過去。
我都想好了,頂多不能風光的做姨娘,可在大爺身邊做通房也好過跟著脾氣暴躁的三爺。
我的一顆心都在大爺身上,可大爺卻不想再見我,我花光了所有積蓄打點丫頭、小廝,每回好不容見到他,反反復復的說的都是讓我好好侍候三爺,不要再多想,我問他是不是從未喜歡過我,他也總是沉默不語。
我心灰意冷,剩下唯一的盼頭,等我舅舅贖我出府。
可這個唯一的念頭也落了空,我有孕了,一下子從可有可無的通房變成了鳶露苑所有女人的眼中釘,那段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周氏因為我在她之前懷孕,又是她與三爺濃情蜜意時我勾丨引了三爺,所以特別憎恨我。
之后的事,就是你看到的樣子。”原主停下話,似有若無的輕輕一嘆。
“是你引我入夢的?”春曉恍然大悟。
原主點頭,道:“我當時想著大爺不要我了,又懷了三爺的孩子,舅舅勢必贖不了我,那還活著做什么,便狠心把孩兒打了,小月子之后我仍試圖挽回大爺的心,可最后我終于明白,一切都不可能了。”
春曉聽完也沉默了下來。
“只聽說長命百歲,螻蟻尚且偷生,沒有誰愿意早死早超生。能活著自然都不想死,可既然我不能活了,那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春曉立時來了精神,這是在說遺愿了。
“我想求你……”
春曉聚精會神的豎起耳朵,卻見原主的嘴唇張張合合,緊要的卻是一點也沒聽到,春曉急道:“你說什么,你大點聲,我聽不到。”
“我的條件你還沒有聽。”這時春曉就聽玉霞真人清冷的聲音傳來。
她扭頭,毫不掩飾錯愕,隨即明白,玉霞真人的意思是,如果自己聽了原主的心愿并幫她完成,余愿圓滿的原主就會離去,那她就要去執行他說的條件,如今他的條件自己還不知道,萬不能先聽原主的。
就像是事情做到最后一步,只要稍稍努努勁兒就要達成,可偏偏這時有人讓世界靜止了,春曉何等焦心可想而知,錯愕后忙問玉霞,“真人什么條件盡可說。”
“你現在是龔三爺的妾侍。”玉霞真人沉聲說著,目光凝沉一轉,“可他的姻緣不在你身上。”
春曉猛地瞠大眼睛,臉色一白,“你胡說。”
玉霞真人面無表情的靜了靜,并不辯駁她的話,而后道:“你是孤魂尋宿主,也算是無根浮萍,你認我做師傅,我救你。”
“為什么……”春曉因著之前那句三爺自有姻緣的話耿耿于懷,且她并不覺得玉霞真人對自己有慈愛之意。
“你我有師徒之緣,道家講究緣法,既然有緣,便可隨緣。”
“那你說三爺……”春曉突然有股子沖動,想立時跑回去問龔炎文,一時記起當時龔炎文確實問過她是否想知道三爺娶的誰,但憑龔炎文這句話和當時的神色……,春曉心頭一沉,忽地咬唇道:“之前春曉早該死了半年,如今因著我來了她沒死,既如此,許多事都可有變。”
“你說的不無道理,可目前看,沒有變。”玉霞面無表情。
春曉氣的咬碎一口銀牙,冷笑道:“那就到最后看,看是計劃快還是變化快!”
“端茶來。”玉霞真人波瀾不氣,讓春曉敬茶。
春曉瞅了眼僵硬不動的原主,自己如今又是離魂狀態,怕是這師傅不認,她能不能回去身體里都不一定,無奈,只要點頭認了。
不想才點頭,忽地一道金光飛了過來,她覺得身體里一涼,魂魄一下從空中墜了下來,手腳跟有了實質一樣充滿力量,就聽玉霞道:“見面禮,二錢命。”
春曉在地上走了兩圈,震驚不已,原來做鬼是這種感覺,“二錢命?我的命重了二錢?”
玉霞點點頭,忽地袖子一甩,立在春曉對面的原主又能出聲了,原主眨了眨眼睛,深深看了春曉一眼,道:“你命好,以后沒有我在,你也能壓的住這身皮囊了。”
“多謝。”春曉感覺到原主的孤哀,可也沒法子幫她,現在是‘你死我活’的時候,自己怎么也不會因為憐憫而放手爭奪,何況現下都對自己有利的。
玉霞站起身,道:“你說余愿吧。”隨后從懷里拿出一張黃紙,又在柜子里取了朱砂和毛筆。
“我想大爺再送我一回金燕兒風箏,與大爺游船一日。”
春曉愣了愣,就見玉霞真人似把原主說的記錄在黃紙上,回頭把黃紙拿過來,拽過原主的手,在那朱砂字跡上按下手印,春曉想起來,原主的指肚上沾著之前按的符灰,看來玉霞真人準備的很妥當啊。
玉霞真人與原主道:“踐諾后你立即離開,不得逗留。”聲音清冷中橫著銳氣,只原主稍動一點歪心思,他就要出手整治了。
原主肩頭瑟縮,緊著點頭,隨后春曉也回去身體里,而后給玉霞真人敬茶,不甚情愿的喊了一聲‘師傅’,玉霞真人接過去吃了一口,道:“為師出家昆侖,號玉霞真人,因是幼年就在觀中,不知俗家姓氏,旁人問你你只報為師法號即可。”
旁人問起?有誰會問她師傅叫什么的?春曉忽地想起龔炎則,雙魂這件事回去還是要說清楚的,只想到要與龔炎檢游船一整天,三爺的臉色定然好看不了。
出了廂房,一轉身就見琉璃棚子的門打開,玄素跳了出來,上下看著春曉道:“姐姐安然無恙乎?”
“尚可。”春曉也端著嗓子回道。
玄素見她整個人明顯輕松下來,心頭繃的這根弦總算是放開了,但一想怪老頭作風秉性,又怕春曉吃暗虧,就問:“我師傅沒為難你吧?你想想,怪老頭與你說什么了,別漏了哪句話叫我師傅算計了都不知道。”
春曉心想:是被算計了,可也是看破不能說破的算計,想要活命沒別的法子。便有些無奈的看了眼玄素。
玄素正關切的問春曉,就見玉霞老頭自春曉身后走出來,他一撇嘴,便不再問了。
春曉進了前頭賣油的屋子,屋子里一股暖風撲面,再一掃四周,干凈整潔,登云正在糊新的窗紗,糊好的地方亮堂堂的。
玄素瞠目結舌的立在原地,顯見的結巴道:“我,我就是,讓你,你看店,沒,沒讓你,收拾……。”
登云一見春曉,把最后一塊窗紗糊好,從椅子上下來,又把椅子擦干凈,玄素忙過去幫忙挪椅子拿開漿糊盆和剩余的澄心紙。
“閑坐著也怪無趣的。”登云一笑,看向春曉道:“姑娘,咱們要家去么?”
“嗯,你先去馬車等我。”等登云出去了,春曉與玄素打聽:“怪老頭嗜好什么?平素里都是睡不好的么?”
玄素機靈,一聽就知道是要討好他師傅,認真想了一回,道:“師傅不愛說話,常一個人悶在屋子里,唯有愛茶,但又不似愛茶,不過是休息不好要吃茶提神,對了,你千萬別請他吃酒,師傅滴酒不沾,且極其厭惡勸酒的人。”
“這……”真是個怪人,春曉暗暗嘀咕。
“哦,師傅愛清靜,這油坊來買油的人他總要不耐煩,但不知為何,他又非得親自去賣人家油。”玄素說罷就笑,掩著嘴低聲道:“我就喜歡看怪老頭的憋屈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