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別吵了,大禍就要臨頭了,你們還為了個死人傷心?!绷_長老似乎是從無限的恐怖中驚醒,眼神恢復了一貫的清明,語氣中也多了一分從容,皺著眉頭看向正在嚶嚶綴泣的云朵。
云朵憤怒地看向羅長老,但礙于對方輩分尊崇,沒有發作,只是緊緊地把重光抱在懷里,怎么也不肯放松片刻,好像生怕有誰會把他搶走。
烏漢走回羅長老身邊,繼續先前的疑問:“羅長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輩分最高,知道的事情也多,快些告訴我們?!?
羅長老一聲無奈的長嘆,對著周圍的族人招招手,大家圍成一團,坐在羅長老身邊。寒玉塔中鋪天蓋地的火光,照亮了每個人擔驚受怕的表情。
“我們跟黑苗一族的爭斗,可以追溯到兩千年前,那時候寒玉塔尚未落成。黑苗白苗還是一家,都是鳳凰血裔,三苗子民。有一天,寒玉塔所在的火焰谷,突然冒出一口清澈甘甜的泉眼?!绷_長老用他蒼老的聲音,把苗族分裂成黑白二支的經過,以及寒玉塔的由來,都從頭到尾敘說了一遍,內容與卓瑪圣姑所說大體相同。只是敘述者角度不同,所描述的一些細節和口吻也就不一樣。
許多年輕的白苗族人還是第一次聽聞這樣的上古秘辛,眼神中驚疑不定,不知道是該相信還是懷疑,只好面面相覷,半晌無言。只有烏漢早已聽自己姑婆說起過,沒有什么意外的表現。
見到周圍人的反應,羅長老按捺不住:“你們以為我會編這樣的謊話來騙你們嗎,這件事,老一輩的長老都知道個中真相,只是瞞著你們這些年輕人,怕你們歷練少經驗淺,乍然得知這樣的事情,到時候半信半疑,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烏漢沉聲道:“羅長老,這些因果,我姑婆已經跟我講過了,跟今晚的事情有何關聯?為什么你要說大禍臨頭了?就因為寒玉塔現在的變故嗎?”
羅長老一聲哀嘆,臉上如同長滿了皺紋的苦瓜:“現在只希望圣女大人可以力挽狂瀾,拯救我們這些多災多難的鳳凰后裔?!彼钢袼姆轿唬谅曊f道:“就在這座寒玉塔底部的地宮,鎮壓著當年那口泉眼,我們白苗族的一切厄運,也都是從那口泉眼開始,可是白苗一族又有幾人知道,這泉眼究竟代表著什么?!?
“當年那位神人教我們建造寒玉塔鎮壓邪泉,又委派族中修習涅槃卷有成的女子為圣女,擔任鎮壓寒玉塔底邪泉的重任。因為這項使命過于消耗人的元氣,所以歷代以來,圣女都很少活過四十歲。一直到三百年前,這種情況才有改觀?!?
“我也是聽我父親口口相傳,說那時候族長的女兒,也就是我們如今的圣女大人得了一場怪病,怎么也找不到病因,到處請高人逸士來救治,都束手無策。這時候,有一個沈勝衣的漢人來到苗疆,不但治好了卓瑪大人的病,還壓制了蠢蠢欲動的黑苗人?!?
“這個叫沈勝衣的漢人在鳳凰寨呆了幾個月就走了,他來的時候,當時族中的第一勇士雅克突然失蹤,不錯,就是如今黑苗一族的大巫師雅克,那時候他還是我們鳳凰寨的人?!?
一個皮膚微黑的矮胖青年問道:“那他為什么要自甘墮落,投靠黑苗一族呢?”
羅長老臉上的神色也很困惑:“我也不清楚,這些都是三百年前的陳年舊事,我只是聽上一代的老人口述下來。聽說這個雅克與我們的圣女大人是青梅竹馬,可是后來圣女大人為了保護家園,自愿鎮守寒玉塔,不肯和他成親,他一怒之下就離家出走?!?
烏漢聽了半天也沒聽到自己想知道的,禁不住催促道:“羅長老,你說的這些,卓瑪姑婆都跟我講過了,我只想知道,現在寒玉塔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我們進不去,而你所說的大禍臨頭,又究竟是指什么?”
“是魔王,是來自地獄的魔王?!绷_長老的語氣突然變得森然,說話都帶著幾絲顫音,似乎又想起極為恐怖的事情:“聽說雅克離家出走以后,曾經去過十萬大山,在那里他遇到了魔王的使者。回來以后,他跟卓瑪圣女鬧翻,之后就遵照魔王使者的話,背叛鳳凰寨,加入黑苗一族,還成了他們的首領巫師?!?
“那位極西神人曾經說過,寒玉塔下鎮壓的泉眼,原本是通向太古時代一位邪神的埋骨之所,泉水中的邪氣,就是這位邪神死后陰魂不散凝聚的戾氣,而今被雅克利用,成為他打開地獄和人間界限的門戶?!?
“現在寒玉塔內,圣女大人肯定在試圖封印地獄之門,而雅克一定會給她搗亂的。可是我們這些人又能有什么辦法呢,只能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魔王再現人間?!?
烏漢跟一眾族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有幾名青年試圖再次闖入塔中,卻都被那層無形的屏障彈開,根本就無法進入。而塔中的火光愈演愈烈,漸漸有噴薄而出的趨勢。巨大的響動從里面傳來,看來雅克跟圣女大人的戰斗還在繼續。
烏漢焦急地來回走動,他十八歲接任族長,十年來作為白苗一族的領頭人,執掌鳳凰寨的大小事務,卻從來沒有應對這種場面的經驗。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離他們的生活實在是太遙遠了。
甚至,在幾個月以前,他還是很安逸地領著族人,過著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偶爾有黑苗的蠻子來搗搗亂,幾乎已經是生活中唯一的激情與調劑。拋開鳳凰族裔、白苗首領這一身份,他其實也就是一個普通的青年,一個普通的丈夫和父親,他的兒子才剛剛八歲。
然而突然間,他要面對一大批莫名其妙的敵人,不是以前熟悉的徒具武力的黑苗蠻子,而是動輒擁有神秘力量,以鬼神命名的非人存在。這一切都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他感到肩上的擔子很沉重,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看著周圍族人灼灼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他們都在等待自己做出一個決斷,這是他們對自己的信任,可是自己能做出什么呢?這一刻,他突然無比痛恨自己,如果當初,肯多花一些時間去學習族中圣典,而不是每天忙著和同伴打獵玩耍,面對今天的這種局面,總不至于像現在這樣束手無策了吧。
可是,世上又哪有后悔藥可吃呢,那時候他的想法跟大多數人一樣,覺得涅槃卷深奧無比,自己連字都未必認得全,就算勉強去練,也只是應付長輩。反正,有一位長生不老的圣女姑婆在,自己只要在圣女大人的羽翼護佑下,安心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還擔心什么呢。
那時候的自己,實在是太懶散了,用這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跟其他同伴一樣,卻忘了自己的身份,是白苗一族族長的繼承人,鳳凰寨未來的大當家。有些責任,是自己必須承擔的。
他腦海里思緒萬千,想到家中的嬌妻愛兒,心中一陣陣的游移不定,然而面對眾多族人殷切期待的目光,他又必須給他們拿一個主意出來。
圍觀的白苗族人見他們的族長在猶豫不決,雖然因為世代相傳對族長權威的敬重,不敢放肆,但目光之中已經流露出不耐煩的意味。有些按捺不住的小伙子甚至開始在私底下討論,要不要挖條地道進入寒玉塔的地宮,好去助圣女大人一臂之力。
這樣不切實際的提議自然是被老成持重的人否決了,且不說能不能挖得進去,很顯然時間上也不允許。看寒玉塔里的情勢,已經是愈演愈烈,圣女大人跟那邪惡的雅克巫師之間的交鋒,只怕是快要分出勝負了吧。而當著勝負見分曉的時刻,就是對所有人命運的最終裁決。
寒玉塔里面,火勢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復之后,漸漸達到了頂峰,將塔身燒的通紅,火光映射出來,照亮了所有人的視線。濃烈的黑煙彌漫開來,伴隨著激烈的響動,預示著圣女大人與巫師雅克這一場終極之戰,即將走到盡頭。
所有圍觀的鳳凰寨子民都在緊張地等待,等待著這一場決定他們命運的大戰最終的結局。他們現在沒有任何辦法,只能靜靜地旁觀,沒有人知道,當地宮大門開啟的那一刻,從里面走出來的,會是什么?是凱旋而歸的圣女大人,陰謀得逞的邪惡巫師,還是如同羅長老所說的,來自陰森地獄的恐怖魔王。
烏漢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然而每一個甫一出現就被他否決了,他悲哀地發現,無論自己的設想有多么美好,沒有相應的實力做后盾,再美好的構思也只是徒勞。他無奈地看著時間一點一點流失,直到所有族人都失去了對他的依賴,開始把目光轉向寒玉塔底,靜靜地坐等結局,把一切希望,都推給了上天的旨意。
他感覺不到一絲卸下重擔的輕松,只是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感到分外的愧疚。在這一刻,他回想起了許許多多,如果當年,自己沒那么懶惰,如果父親大人對自己不那么溺愛,如果——
他甚至有幾分異想天開,想起這一切的變故,都發生在那個叫蕭逸的漢人來到苗寨以后。如果,當初他沒有來,會不會這一切都不再發生呢?
想到這里,他又暗自責怪自己怯懦,怎么可以因為自己的無能遷怒于別人,人家可是有恩于苗寨,更是妹妹的心上人。他心里這樣想著,眼神不自主地就瞟向另一側。
在那里,妹妹緊緊地抱著對方,怎么也不肯松手,而那個曾經幾度展露奇跡的漢人,緊緊地閉著眼睛,就跟死人一樣,怎么也不肯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