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里的除夕夜宴,因為天子的吩咐,提前散去。向皇后與眾妃嬪帶著幾位子女,在內侍的陪同下,返回各自的寢宮。皇后回宮的時候,似乎隱約聽到皇城南面,傳來依稀的殺伐之聲。她心中沒來由地一陣緊張,叫心腹的內侍過去打探。內侍去了一小會,就一路小跑地奔回來:“娘娘,沒事,宋公公說是羽林衛的兒郎們在操練,準備明日正旦的朝會大典,請娘娘安心回宮歇息。”
向皇后心中稍安,只是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回想起晚宴開始的時候,丈夫的臉色就不是很好。她心里猶如壓了一塊石頭,怎么都放不下來。
“嚴崇,你去看著太子,讓他早些就寢,不要出去亂跑。”終究還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兒子,皇后低聲對自己的心腹吩咐了幾句,這才帶著幾名宮女返回自己的寢宮。
夜色漸漸深沉,大周朝的皇帝單身一人,孤獨地坐在太和大殿的王座上。南門外的騷動愈演愈烈,明明已經調了奉圣軍去彈壓,為什么還鬧出這么大的動靜?
皇帝的心里愈來愈不安,雖然又緊急詔令宋用賢帶著御馬營的人前去增援,但他總覺得很不踏實,似乎哪里有什么不對,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原本他是打算夜宴結束就回寢宮歇息,明天的大朝會,以及之后的祭天大典,對于皇帝來說可不是一個輕松的伙計。想起往年祭天大典上的辛苦,他就覺得做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
然而無論多么艱難,他已經登上峰頂,沒有回頭路走,王座之下,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想起十五日前的那場朝會,滿朝文武的冷漠桀驁,令他如鯁在喉,更平添了幾分憂心。明天的朝會,又會發生怎樣的變故?
五年前的正旦朝會,楚王突然發難,幾乎令他性命不保。當時朝中文武的袖手旁觀,令他心寒不已。“自從朕登基以來,一直矜矜業業,恪守祖制法統,禮賢下士,重用文臣,大興教化,對他們這些文人士子、勛臣武將,更是恩寵有加,事事言聽計從。朕自問,對得起他們,為什么就沒有人肯一心一意,效忠于朕。”
想起剛剛離去的宋用賢和李舜成,臨走時略顯慌亂的臉色,他心中沒來由的一陣煩躁:“這些閹人忠心是忠心,就是膽略才干差了,怎么斗得過那幫文臣武將,等過了這些日子,還得再選賢任能,栽培可用的人才。”
在他準備回寢宮的那一刻,忽然心中一動,揮手打發內侍們離去,孤身一人返回這空曠的大殿,孤獨地坐在王座上,品味這一刻空無一人的寂寞。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的父親武宗皇帝,那個雄霸天下的絕世梟雄。
那才是真正的皇帝,南征北討,四海臣服,無論契丹高麗還是吐蕃,紛紛上表稱臣納貢,每年奉送數之不盡的財帛子女和牛羊馬匹。一手打造的朝堂,獨立栽培的文武,只有聽命的臣子,沒有抗辯的儒生。
而自己呢,說什么蕭規曹隨,無為而治,不過是唯唯諾諾,捧著玉璽的傀儡罷了。可是自己又怎么甘心,怎么愿意把這大好的河山,拱手奉送?
皇帝在王座上游目四顧,滿臉的寂寞與不甘,就在他心中波瀾起伏的時候,殿外忽然出來幾下輕微的腳步聲,愈走愈近,似乎正朝大殿上走來。
他好奇地從王座上站起,舉目望向宮門,這個時候,沒有自己的許可,有誰會來太和殿呢,莫非是前來報信的內侍?可是聽腳步的頻率,沉穩踏實,透著閑庭興步的淡定從容,又不似內侍或小心翼翼或膽戰心驚的步伐。
咿呀聲響起,殿門被人緩緩推開,一個高瘦偉岸的輪廓從容走近,身形在昏黃的燭光下漸漸顯現。夜色已深,燈火灰暗,天子借著微弱的燭光,努力聚集眼神,終于漸漸看清楚對方的面容,不由大吃一驚!
“大哥,如今想見你一面,可是真難。”來人的聲音中滿是疲憊滄桑,似乎被沉重的負擔壓得透不過氣。這個聲音并不刺耳,但聽在皇帝耳里,卻如同鬼哭神嚎。
“四弟,怎么會是你,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在王府嗎,怎么回來這里。”皇帝的質問猶疑不定,帶著毫無底氣的有心無力。“今晚皇城外的亂局,是你一手布置的吧,你倒是越來越有出息了,煽動一幫無辜的百姓幫你起事,是指望這些手無寸鐵的黎民,能把皇城打下來嗎?不對,你是怎么進的宮,皇城的門,可是早就封閉了。”
柴宗貴朝王座靠近了幾步,在離天子最近的宰相坐席上徑自坐下。皇周體制,宰相與天子是坐著議事的,這也是天子尊重宰輔權威的意思,即使在武宗的時代,也不曾改變。當今一向對臣子優容,自然是謹守祖制。
“大哥,其實你又何必呢。”靜靜地看著王座前略顯倉惶的天子,魏王的心里有了些許快意的感覺:“好好做你的太平天子不好嗎,文武百官,各安本分,清靜無為,垂拱而治。既能安享天倫,還能得到堯舜之君的美譽。”
“放著好好的皇帝不去做,非要弄出這些幺蛾子,父皇何等英明神武,幾百年才出一個的帝王,怎么會選了你做他的繼承人。”柴宗貴毫不留情地嘲諷著自己的兄長,完全無視對方臉上越來越難看的神色。
見到魏王有恃無恐的神色,天子的心已經沉到底里,宋用賢這幫廢物,御馬營、奉圣軍和羽林衛齊出,竟然還控制不住局面,能夠讓魏王輕松寫意地走到太和殿,還能如此有恃無恐,只怕外面的大勢,已經完全倒塌。
“外面的情形怎么樣了?”天子竭力讓自己不至于當場崩潰,蒼白的臉上,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魏王:“羽林衛、御馬營和奉圣軍,三家天子親軍,居然還給你大搖大擺地闖進深宮內院。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你在害怕什么?”柴宗貴繼續牽引著話題,就是不肯解開天子的疑惑:“這里是皇宮禁城,是我們的父皇威加海內,治理萬民的所在,父皇把它留給了你,那它就是你的。京師三大營的主將,不是都已經換成你的親信了嗎?我一人孤身入宮,現在整個大殿,就只有你和我,彼此勢均力敵,你究竟,在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