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那個……雖然有點自作多情,但是……那個——是給我準備的嗎?”
幸村放書的手一頓,十分平靜地轉過頭去。
黑發白裙的少女靜靜地站在他身側,聲音很低,甚至連頭都不敢抬,黑發隨著身體的動作而不停晃動著,一雙在絨毯中不停輕踩的腳表明她內心并沒有看起來那么平靜。
原本窗戶與床之間是一塊不小的空地。之前幸村請護士幫忙搬了一張舊椅子來,現在那里則是鋪了一層灰色的長絨地毯,然后在上面放了一個淺綠色的靠坐椅。椅面正對著窗戶,陽光從半掩的窗簾間透了進來,絨毯上斜斜地映著椅子的影子,看起來十分溫馨。
因為天氣漸漸變冷,窗外的綠蘿已經被搬了進來,但矢車菊相對耐寒便仍舊被留在窗臺上。它的花期已經結束,紫色的花瓣卷曲著,邊角也開始泛黃,但即便是這樣也仍然獨具美感。
幸村原本正站在一旁整理自己的書柜——父母幫他買了一個簡易書架來,硬紙盒做的,上午才疊好。他將所有的書都放了進去,此時正在做最后的排序和整理。
這間病房正在被他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漸漸充實,慢慢地變得像是另外一個家。
長澤雅美的突然出現已經變成了一件習以為常的事。
“感覺怎么樣?”幸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語氣里有點期待。
“嗯……好像有些實感了,軟軟的……”雅美皺著眉又踩了踩,然后略帶僥幸地朝著影子外伸出手,然后理所應當地被擋了回來,甚至還因為傻乎乎地沒有防備而又弄疼了手。
“呀……怎么這個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啊……”
她忍不住抱怨了兩句,又將手縮回來吹了吹。
幸村無奈地搖了搖頭,下意識地語氣就有些變化。
“笨蛋,小心點啊……”
話一出口,場面突然沉默了下來。幸村不動神色地將腦子里握住她的手檢查一下的想法給打消掉,順便不著痕跡地將差點伸出去的手給縮了回來。
而雅美則是愣愣地看著腳下的絨毯,似乎目光能將它點燃一般。
他他他他說什么,笨、笨蛋?
“啊……噢,噢……”雅美抬頭瞥了眼幸村,見他一臉坦然的樣子,仿佛是自己出現了幻聽一般。少女只覺得耳尖又燒了起來,甚至還有隱隱約約向臉頰上蔓延的趨勢,她急忙低下了頭,慌張地甚至下意識地說出了京都話。
“對、對不起……”(su mi ma hen)
軟乎乎的,有些圓潤的口音,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韻味。那一聲鼻音又輕又長,仿佛在心間縈繞不去又捉摸不定。
幸村微微瞇起了眼睛,嘴角也染上了幾分笑意。
“沒事。”
“這是……京都話?”他遲疑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地問道。這腔調有些耳熟,連帶著他腦海中幾個月前去京都的記憶又漸漸鮮活起來。
京都人?
他覺得有些新奇,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雅美說方言。他試探著用記憶里的腔調開口,雖然說得有點別扭,但恍然一聽還真有些像。
“嗯(hei)……啊,不對,我是說,是的(hai)……”雅美下意識地用了方言回話,意識到之后又慌忙矯正了過來。
老實說,她的官話講得還真不錯,要不是這一次偶然,幸村還以為她會是東京人。
看她似乎有點因為不小心說了方言而懊惱,幸村也只能無奈地笑笑。
“不用在意的,講方言的女孩子很可愛啊。”
“謝謝……”雅美咬咬唇,看起來更懊惱了。
“京都啊……有點遠呢。”幸村拿她沒辦法,嘆了口氣,索性轉過身對著書架,食指尖在一個個書脊上游走著,最后取了一本詩選下來。
他背對著雅美,眼里的神情有些沉重。
————
幸村精市有時候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家伙,一個舒適的環境,一本喜歡的書,就足以構成他心中的一個美好的下午。
靠座椅與其他椅子的最大差別就在于只有椅面和椅背,卻沒有椅腿。
他輕松地靠在椅子里,蜷起一只腿,另一只腿筆直地伸著,顯得格外修長。他閱讀的速度很慢,拇指輕輕地放在頁角卻遲遲不肯翻動。盡管這本詩選他已經讀了好久,但每一次閱讀時他都喜歡從頭開始。
“每一次的心境都是不同的,從詩歌中體會到的感覺也就不同。”
所以他才從來沒有讀完過這本書。
他的目光極為專注,雙眸微微低垂著,纖長的睫毛遮住了眼中大半的光彩,在眼瞼上打下一層淺淺的陰影。不知何時長澤雅美在他身后坐了起來,悄悄地靠近,越過肩膀只能看見少年撐在腿上的書和他俊俏的側臉。
幸村忽的一皺眉,將她嚇了一跳,但隨后她才發現幸村是緊盯著書在思索什么。她便又將目光移回書上,粗略地讀過第一遍之后并沒有發現什么問題,又細細品讀一番之后,她隱隱約約猜到幸村在煩惱什么了。
“那里——那一處,意思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突然出聲險些將幸村嚇了一跳,即便是幸村早就適應了她的神出鬼沒也有些招架不住。他回過神后無奈地笑笑,想轉頭說點什么,誰知一轉頭就對上了那雙極為清澈的、淺藍色的眼眸,頓時腦子里想說什么全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嗯?”雅美似乎沒有意識到距離是否太近了,她微微偏頭,眼里流露出疑問的神色,有點詫異幸村怎么愣住了。
她跪在絨毯上,雙手撐在膝頭,原本盡數披在腦后的黑發隨著她的動作又從肩頭調皮地滑落,她瞪著一雙眼睛,讓幸村莫名地想起了鄰居家的那只小狗。每次狗狗一和實栗對望,實栗就恨不得把所有零食都拋到他們院子里去送給它。
現在他倒是有點能理解實栗的那種心情了……
看起來有點傻乎乎的……意外的可愛。
“嗯?哪一處?”幸村微微一笑,臉不紅心不跳地將話題轉移了回去。
“那里……譯文有點問題,原文的話應該是——”
雅美將頭探了過去,但礙于屏障,她不能越過幸村的肩膀,幸村便只能將書舉近了些。她盯著那一串翻譯,略微思索了一下,櫻唇微啟,從她口中傳出的,是一種相對陌生的語言。
這與雅美平時說話慣用的語調不大一樣。若說之前她給幸村的感覺是一只偶爾會發怒的小兔子,現在則更像是一只慵懶的小貓,她放低了聲音,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在喉嚨上打滾,像是有只羽毛在心間輕輕撓著,讓人忍不住地想聽得清楚再清楚些。
她的語氣不斷變化著,盡管幸村并不能聽懂她所說的內容,但從語氣中便能將那想傳達的情感給分辨地一清二楚。
“所以按我的理解的話,這里應該是……比較妥當……”
……
雅美一邊解釋著,幸村精市則微笑著聆聽,時而補上一些自己的見解。一來一往地竟也聊得十分投入。
“我最近讀了很多魏爾倫先生的詩,覺得很不錯。”幸村這么說道,然后用指腹將不小心疊起的頁腳一一弄平。
“你一定也看過吧?”否則也不會張口就能背出原本。
雅美沉吟了一聲。
“很早就看過了,好像是小時候誰推薦給我的。”她頓了頓,始終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但我更喜歡他的戀人蘭波先生的作品。”
幸村注意到雅美一點也不避諱地用了“戀人”這個詞。他瞥了眼雅美,卻又見她一副坦然的模樣,難以想象她會是一個喜歡御宅文化的人。
蘭波和魏爾倫,相差巨大的年齡,相同的性別,以及那段熱烈而瘋狂的虐戀讓他們成為了法國近代史上一對有名的戀人。
這讓幸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柳蓮二曾經“善意”提醒他的——在校園BBS上流傳的各種他與本校/各校網球部成員之間不得不說的故事。
但事實上雅美只是受成長環境的影響,在她心里戀愛與性別是沒有多大關系的。
“真沒想到長澤你還會法語,有點吃驚呢。”之前幸村也有想過再學一門語言,但具體學什么還在考慮中。
雅美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事實上我的父親是法國人,我小時候在法國呆過很長一段時間。”
“日常的對話還勉強可以,但更深層次的就不行了。”她繼續解釋道,畢竟她回國也有□□年了。之所以能背出那段詩完全是因為平日里她也愛將那兩人的詩選拿出來讀罷了。
“法國啊,聽起來很浪漫呢。”
“還好吧……”雅美遲疑了一下,臉上的神色有點說不出來的意味。
幸村心里一沉,以為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可是京都……他現在沒有出院許可,哪里都去不了,更別說從東京去京都,即便是坐新干線,往返也得一天。
“那個……有個問題,我很早就想問了。”幸村合上書,轉頭看向雅美。
“沒事,你問吧。”
“你消失的時候……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雅美偏著頭思索了一下,有些困惑。
“我只記得周圍一切都是很黑很黑……大部分的時候我都是直接睡過去了,有時候能夠聽到一些你這邊的動靜,但只是偶爾……”
雅美原本是側著跪坐在絨毯上,久了便覺得姿勢有點僵硬,她挪了挪身子,繼續說。
“就像……呃,那種老式電話一樣,有種信號不穩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