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冷色調(diào)的燈光充溢著整個房間,白色的裝潢讓病房看起來更顯空曠。病床上幸村正安靜地吃著晚餐,而雅美則在他身后輕輕說著什么,也許她自己也沒意識到,見幸村沒有打斷她,她講話的興頭越來越濃,姿態(tài)也越來越放松,最后靠在了他背上。
幸村背上一僵,最終還是慢慢放松下來。
說到意外的朋友…他忍不住想起了住在樓下的原田信夫。現(xiàn)在想起來,腦子里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出現(xiàn)另一個身影。
那還是他前兩天跟著護士去檢查的時候,那人穿著一套黑色的運動服,外面搭了一件白色長袖衫,趴在陽臺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染成淡金色的短發(fā)在發(fā)根處透著些黑色,看起來像是疏于打理。
路過的時候,幸村瞥了他一眼,而恰巧他也轉(zhuǎn)過了頭,對視的那一眼,那人眼中幾乎滿溢的戾氣讓幸村頓時汗毛乍起。
那人打量了一眼幸村,幸村不由得警惕起來,那感覺就像是被獵人盯上的獵物。但幾乎是一瞬間,那人又移開了視線,轉(zhuǎn)身進了剛好抵達的電梯。
從那緩緩合上的電梯門中看過去,幸村仿佛看見了那人身上淡淡的煞氣。
現(xiàn)在想來…那個人又像是原田信夫,又像不是。
雅美還在講著,并沒有注意到他的走神。而幸村偶爾附和幾句,似乎并沒有因她的話多而感到煩擾,這讓雅美更是有點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她談了很多,講了自己第一次見到真田時的想法,講了自己朋友雖然不多,但有一個很可愛的小師妹和不愛說話的大師兄……
但從來沒有人聽她講這么多話。她打小開始修行,道義讓她在還沒來得及放肆的年紀(jì)就學(xué)會了矜持與克制。身邊的人也大都如此,但她卻格外典型罷了。
她長嘆了一口氣。
“從小到大,陪我最多的大概還是書吧……”
她忽然就想起了川端康成筆下的《古都》,書中女主人公之一的千重子對開在院中老楓樹樹干上的紫花地丁的那種憐惜與欽佩之情,想必和她對書籍的情感是一樣的吧……
…
"…吶,其實…我還是好想回家——"
她喃喃著,突然身后傳來啪地一聲清響,像是玻璃品猛地碰撞在一起。背上突然傳來一陣沉重的感覺,她急忙回過頭,但幸村的身子卻穿過她的身體直直地倒了下去。頭重重地栽在床板上,即便是有床墊的緩沖,仍舊發(fā)出了很大的響聲。
他皺著眉頭,額上漸漸布滿了細密的汗珠,看起來十分痛苦。
“幸村!”
“幸村——你怎么了——”
“沒事……”
“應(yīng)急按鈕……”
他勉強笑著,聲音十分地冷靜,但也掩蓋不住那股傳遍全身上下的無力感。他掙扎著,盡力朝著床頭扭動,奈何四肢都使不上力,床單很快被他的掙扎弄得凌亂,但卻并沒有接近多少。
“你你你你等一下!”
長澤雅美立刻醒悟過來,抿著唇想要去夠床頭的按鈕。她只顧著伸出手去,腦子里也沒來得及思考,一手率先擊打在屏障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十指連心。
但她咬咬牙直接站了起來,然后朝著那開關(guān)撞了過去,那屏障像是果凍一樣凹了進去
但她能看見的是——自己的手臂正已肉眼可見的速度與空氣融為一體。
"長澤…"幸村喃喃一聲,雅美卻像是沒聽到一般。
白色的墻,銀色的床頭柜,柜子上黑色封面的筆記本,本子里露出一角黃色的便利貼……紅色的按鈕……
“嘀。”
幸村閉上了眼睛,然后又睜開,眼里看見的,還是那個熟悉的病房。
——又消失了。
————
好在應(yīng)急按鈕按響之后,醫(yī)生護士來的很快。
格里巴利癥屬于急性病,由病發(fā)到嚴(yán)重用時最長也不過兩個星期,因此幸村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也在醫(yī)院的意料之中——或者說大家其實都預(yù)測到了這一天的到來。
"藥物理療暫停,立即啟動手術(shù)方案。"
十樓的長廊上,好幾個人擁著鋼架床跑得飛快,滑輪摩擦地板的聲音熟悉地不能再熟悉。
事先已經(jīng)同幸村家商議并簽訂了治療方案,因此主治醫(yī)生大手一揮便將人送了進去。
幸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只是覺得有點可笑。雖然他從自己近期無力狀況的發(fā)生頻率來看,已經(jīng)模模糊糊猜到了會發(fā)生什么。
但真正當(dāng)躺在鋼架床上被人推著走的時候還是覺得有點不切實際。明明之前還是別人的…為什么突然就變成了自己呢…
"你怕嗎?"
忽地,幸村耳旁響起了雅美的聲音。他微微轉(zhuǎn)動眼球,卻什么也看不到。
不怕。
他在心里悄悄搖了搖頭,但卻沒那么堅定。
"撒謊。"
…那你牽著我,給我一點勇氣好嗎?
不知怎么地,他像是開玩笑一樣地說出了這句話。
那人沉默了一會,就在幸村以為她已經(jīng)消失的時候,手心里突然多了什么東西,他輕輕捏緊了些,小巧的,溫?zé)岬摹涇浀摹?
卻仿佛有源源不斷的力量從她的掌心傳遞過來…
————
手術(shù)進行地很成功。
"雖然麻醉的藥效已經(jīng)快差不多了,但還是讓他再睡一會吧。"醫(yī)生看了看已經(jīng)被轉(zhuǎn)回病房的幸村精市,和大半夜趕過來的父親母親,意有所指。
"看他的樣子,說不定在做什么美夢呢。"
母親扯了扯唇角,臉上的疲憊不言而喻。但她知道她得挺起精神,不能在兒子面前一副愁容,接下來的恢復(fù)期也是一場硬仗。
幸村是在第二天早上醒來的,但他的臉色有些怪異,在得知手術(shù)成功之后,又漸漸有了一點喜悅。
那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離開去上班了,只有母親又請了半天假來守著他。
但無論母親說什么,他都不愿意下床走動一下,哪怕是去洗漱。
母親微微瞇起了眼,旋即又無奈地笑了起來。"那我出去給你買點早點吧,醫(yī)院里的想必你也吃膩了。"
幸村精市連忙點頭。但很快他也意識到自己欲蓋彌彰的行為太明顯,微微收斂了些。
"謝謝媽,的確有些吃膩了…"他清了清嗓子,聲音還有些低沉。
"好,那我走了,你趕緊起來吧。"母親只當(dāng)他是想賴床,說著提著自己的包走了出去,"什么啊,這么大人了,別像實栗一樣成了賴床鬼。"
"嗯,我知道的,路上小心。"幸村微微笑著,緊緊地裹著被子,只露出一個頭。凌亂散落的紫藍色碎發(fā)里,耳尖紅地像是要滴血。
過了好幾分鐘之后,幸村精市估摸著母親已經(jīng)走遠了,掀開被子,一個跟頭跳了起來,身手矯健地完全不像是剛剛做完手術(shù)的人。
他沖進洗漱間,趕緊換掉了身上的衣服,然后又急匆匆地走回室內(nèi)。
他蹲在床頭柜旁,按照記憶中護士放東西的順序開始翻找床單。許是他記性好,沒兩下就找到了。
他心里暗自松了口氣,心想要在被人發(fā)現(xiàn)前解決好這件事——
"什么嘛,我還以為是發(fā)生了什么呢。"母親的聲音突然在背后想起,語氣里還帶著一絲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的挫敗感。
幸村精市僵硬地回過頭,母親已經(jīng)掀了一整床被子——
"原來只是夢/遺啊。"
幸村精市:…!!!
母親放下被子,臉上有掩飾不住地笑意。
"看來我們精市也是個大男孩啦。"
大男孩幸村精市臉色黑地發(fā)亮:"母親!"
連"媽"都不肯叫了,而是換了敬稱,這也在暗示母親給他留點面子。
母親敷衍地點點頭,但還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便悄悄探頭過來。
"給媽媽說一下對方是誰好不好?我認識嗎?雖然我不阻止你談戀愛啦,但——初戀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母親說著一邊臟床單給扯了下來,幸村趕緊搶在手里然后送進了洗漱間。
"害羞什么,有喜歡的人很正常啊——反正一會還要幫你洗床單,不用害羞。"
"真抱歉,不用操心了,你不認識!"母親的表情實在是太令人惱羞了,幸村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這句話。
"而且我自己會洗的!"
誰知母親了然地點點頭,微微垂眸時眼里閃過一絲計謀得逞的精光。不理會他的辯解,一抖手抖開整個新床單,然后緩緩鋪在了床上。
"看來是真的有了。"
"…"中計了。
…還好長澤雅美不在。幸村精市心里暗自慶幸。
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之后,幸村幸子很快又變回了平時那副溫婉的模樣。
"我訂了外賣,應(yīng)該就快到了,我下去看看。"她將被套也重新?lián)Q過之后,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還有什么需要的,我一并去買上來吧。"
"…沒有了…"幸村精市有一點心累。
聽母親這話的意思,是早就看出了自己不對勁,說去買早飯什么的,其實只是一個讓自己誤以為她被支開的借口。
說不定早就定好了外賣,然后守在房門外,等著自己自投羅網(wǎng)呢。
幸村拉開窗簾,推開窗戶,拿起一旁的澆水壺,輕輕撥弄著紫色的矢車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所以說幸村精市以后會越來越腹黑,其實并不是沒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