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的過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也遠遠不會是和想象中一樣輕松。
這樣的征兆在術后不久便顯現了出來。嘔吐,沒有食欲,不時的渾身無力……但最痛苦的,大概還是內心受不了這樣的煎熬。
“吶。”
原田信夫拖著步子走進房間,將攥在手中的檸檬遞了出去。內間的抽水聲還沒停,幸村精市扶著洗漱間的門框,臉上還有些蒼白,將毛巾扔在洗漱臺上,他抬起頭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檸檬,又看了看門口的信夫。
“這是……”他的聲音還有一絲脫力的沙啞。
信夫微微一笑。
“我認為這個很有用。”
他頓了頓,由于自身的緣故,他說話總是很慢。他又將檸檬往前推了推,而他自己垂在一側的左手上,還攥著一個。仔細看,面皮有點發皺變色了,看起來應該已經用了有好幾天了。
他總是隨身帶著檸檬,檸檬的香味能夠稍稍緩解他的心理壓力。
“香氣。”他解釋道。
幸村怔怔地伸手將檸檬接了過來。
“謝……謝謝。”
“那么,晚安。”信夫微微搖頭示意不用客氣,隨即他又一笑,朝幸村點點頭,扶著墻慢慢地走了出去。
幸村將檸檬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青黃色的光鮮的果皮,橢圓狀地捏在手里十分合適,看起來有點像網球。
他倚在門框上,將信將疑地把檸檬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清新刺激的味道悄悄混入鼻息,原本堵塞的呼吸道頓時有了慢慢疏通的感覺,緊繃的神經也漸漸放松了些。
好像還真有點用。
感覺胃里稍微舒服了些,他又站了會,確定短時間內不會再次想要嘔吐,便又拖著身子回到了房間里。
房間里還亮著燈,冷色的燈光映在墻上,讓原本就顯得單調的房間看起來更加地空曠。
幸村精市緊抿著唇,拄著拐杖一步步地走回床前。因為腿部時不時會脫力,在醫生的建議下他得到了一根拐杖。
前兩日父母親都輪流陪在病房里,這兩天他的情況逐漸好轉,他便將人打發了回去。他住在醫院里可以不用管今天是幾月幾日,但父母卻不行。又是一個工作周的到來,他不希望父母因為自己而耽誤了工作。
“無論怎樣也不會死掉的不是嗎?”他這么說著,被母親狠狠地教育了一下。
“任何時候都不要輕易地說出這種話!”
此時已經是十一月末,天氣漸漸冷了下來,聽說再過不久北海道有的地方就要開始下雪了。母親帶來了一床絨毯,同被子一起裹著,暖和極了。
他沒有拉上窗簾,因此即便是關了燈,借著外面的光線也能看清一二。但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床頭的鬧鐘滴滴答答的聲音。
他長長地呼了口氣。
看來她今晚是不會出現的了。
事實上,自從接受手術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周多,期間他見過雅美兩三次,但每一次的時間都很短,若不是那幾句對話,他幾乎都要以為是錯覺了。
有時候幸村也忍不住想,她沒有出現的時候,是在哪里呢?
————
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
休息室里一如既往地待了許多的人,老人們在一旁閑聊著,報欄中的書籍被貼心地更換過,偶爾有人伸手取閱。原田信夫也同往常一樣坐在能夠沐浴陽光的地方,柔軟的黑發被陽光染成茶色,他面前的桌上擺滿了小孩子們愛玩的木積木。
他佝僂著腰背,小心翼翼地壘著積木,壘完一次之后又全部收進盒子里,然后重新開始。目光時而專注時而又渙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幸村精市看見他的時候,他正捏著一塊積木放在長方體的積木上,當做屋頂。也許是察覺到了幸村的目光,原田信夫也恰巧抬起了頭。
幸村朝他點點頭,信夫看見他有些驚訝,然后微微一笑,收回了剛剛放下積木的手,雙手握著垂在膝間,看著幸村慢慢走近。
幸村小心地繞過一旁的兒童游樂區,走到了桌旁。
“昨天,多謝你的檸檬……很有用。”
聽他這么說,信夫顯得很高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太好的原因,平時蒼白地沒有一點血色的臉頰上,在太陽下竟也看出了些許的紅潤。
“很高興能夠幫到你。”他眉眼彎彎的樣子,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大男孩。
桌上擺著四個高矮不一的小房子,看起來有些幼稚,想讓人忽視都難。幸村只是習慣性地瞥了一眼,信夫看在眼里卻有些不是滋味。
“很幼稚吧……”
他低下頭,緊握的雙手漸漸放松,露出了藏在手心中的檸檬。他將檸檬在手心里稍稍轉了兩圈,就像是保養葫蘆一樣。檸檬的出現,似乎讓他的情緒穩定了些。
“每天又辛苦又無聊呢……”他這么說著,自嘲地輕輕笑了一聲。
幸村張張嘴不知道怎么開口,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頭。信夫的心情看起來并不算太好。但幸運的是,很快他自己也仿佛意識到了這一點,急忙抬起頭笑著道了歉。
“抱歉,我總是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幸村搖搖頭,雖然這一點似乎是聽大久保醫生提起過的。
他突然想起上次信夫沒說完的話,但再三思慮過后,還是打算憋了回去。他很想知道信夫說的是什么,但理智告訴他現在不是一個問話的好時機。
“身體,好點了嗎?”信夫繼續問道。
“嗯。”幸村點點頭,又示意信夫看自己的拐杖,“有它在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其實按照幸村自己的意愿,他倒是愿意在房間里多呆一會,但醫生說他這兩天情況不錯,建議他多出來適當地走動一下,再加上今天天氣不錯,頂著眾人期望的目光,他便只能拄著拐杖出來閑逛了。
倒是沒想到一轉角就碰見了原田信夫。
“這樣啊……”信夫低著頭了然一笑,突然又抬起頭來看著幸村。
“要不要去散步?”他這么說著,朝著幸村伸出了手,眼底若隱若現的期待讓幸村難以開口拒絕。
他原本……只是打算在外面找個地方曬會太陽就回去的……
上一次在醫院里閑逛似乎也是原田信夫帶的路——不,準確的來說,幸村精市住進來這么久,就根本好好逛過醫院——話又說回來,能夠將逛醫院作為一項娛樂活動來進行的,想必也只有原田信夫這樣豁達的家伙了。
幸村愣了一秒,然后笑著點點頭,握住了信夫伸出來的手。但隨即他便感覺到手臂那頭傳來一股猛地拉力,好在他反應極快,常年的鍛煉又讓他臂力勝于常人,下盤也穩,否則他恐怕就要被信夫給拉倒了。
原來他不是要我牽他,而是拉他啊……
原田信夫借著幸村的力,又在桌上使勁撐了一下,然后才站了起來,差點撞進幸村懷里。他朝著幸村點頭笑笑,然后又佝僂著腰背兀自走在了前面。
幸村則有些疑惑地看了眼他的腿,微微瞇起眼睛,心里有了點猜測。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嗎?”信夫這么問他。
“誒?有哪里可以去嗎?”幸村問出口,卻又覺得這話說得有點嘲諷,急忙改口,“抱歉,我沒有那種意思。”
信夫無所謂地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頭。
“那,我帶你去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吧?”
“誒?”
幸村有些驚訝,但信夫卻不打算再解釋什么。
他帶著幸村走上了上一次沒走完的路,路過那片玻璃長廊的時候,幸村下意識地放慢了一下腳步,但期望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
那家伙……真的還會回來嗎?
不久之后,幸村跟在原田信夫的身后來到了安全通道的入口。看他熟門熟路的樣子,想必平時沒少走這條路。這里不同于幸村平時上下樓時走的那種電動扶梯。反而是砌著瓷磚,樓梯間雖然有一點窄,但兩個人并排上下并沒有問題。
樓梯間里陽光很充足,打掃得也十分干凈,只是幾乎沒什么來往的人,有些冷清。越往上走,陽光越來越暗,但相應地樓里也亮起了燈。
樓上走下來一個人,和他們一樣,沒穿病號服,但手腕上綁著信息卡。原田信夫停下來朝他問了句好,幸村也跟著點點頭,然后側身給他讓路。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嘀咕了句什么,幸村沒聽清,但想來也是回禮。
“熟人嗎?”
“不是。”信夫回答地很干脆,然后吃力地將腿抬上臺階。
幸村不解地皺皺眉,“但他朝你回禮的時候笑得挺開心的。”
信夫扯扯嘴角,趴了這么久的樓梯他似乎有些累,然后轉身靠在扶手上休息了起來。
“你還記得嗎?之前你問我的……關于、人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