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往,
如果我沒有記錯,
我的生命曾是一場盛宴。
在那里,所有的心靈全都敞開,
所有的美酒紛紛溢出來。
——阿爾蒂爾-蘭波
一個月前,京都。
若說仲春的京都是八重櫻樹下帶著稚氣的窈窕少女,那么季秋時節(jié)紛紛揚揚的滿京紅楓便是浮世繪上仕女唇間的一抹朱砂。
一排排整齊的木制廂房,一條蜿蜒的小道,秋風(fēng)吹過楓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身著色無地的少女一手撐著紙傘,一手提著小竹籃,屐齒挪在青石板上叩出清脆的響聲。
昨夜下過一場秋雨,空氣中還殘留著泥土翻過的芳香。
“雅美姐——”身后傳來一陣喊聲,少女回過頭,見小路的盡頭疾步走來一位女孩。她身穿深青色的練功服,神情略有些焦急,隨著她疾步行走,腦后的發(fā)簪也有些搖搖欲墜。
這是長澤雅美的小師妹之一,小時候因性子有些頑劣便被送上山來,經(jīng)過幾年的琢磨,表面看來是漸漸收斂了心性,但從她拙劣的綰發(fā)便能知曉她依舊不太踏實的性格。
“慢點跑……”長澤雅美無奈地搖了搖頭,迎了上去。她將竹籃輕放在地上,示意小師妹轉(zhuǎn)過去。女孩俏皮地吐吐舌頭,乖乖轉(zhuǎn)身,腦后的發(fā)髻果然已散開了。
雅美抽出木制的發(fā)簪,黑發(fā)順勢滑下,蔥指在黑發(fā)間舒絡(luò)著,黑白分明下格外的漂亮。她重新籠好后再用木簪綰起,藏好發(fā)尾后,緩緩地將木簪別入發(fā)間。
“好了。”她松開手,又替她拿下方才飄在頭頂?shù)臈魅~。一片小小的四指楓,還沒紅透。
“多謝師姐!”小姑娘試著跳動了兩下,見發(fā)髻紋絲不動,便眉眼彎彎地轉(zhuǎn)身道謝,“師姐果然好手藝!”
長澤雅美抿唇一笑,“說吧,你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了?”
被長澤雅美一提點,小姑娘又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噢,她們說前院里來了個好漂亮的外國小姐姐。聽說是師父好友介紹過來的……現(xiàn)在正在游園呢,師父擔(dān)心語言不能溝通,差我來喚你呢。”
聞言雅美微微蹙眉,“可我還得給山下香堂送香去。”
她提了提手中的小竹籃,竹籃上掩了一層碎花布,籃中放的便是近日才做好的熏香。
合川流秉承著武家流派“治身正心”,注重精神修養(yǎng)的宗旨,將香室設(shè)在了山上,但仍在山下開設(shè)了供游人買香的香堂。
香道算是種桀驁的藝術(shù),心誠則見,不誠則無緣。雖不比藝伎那般只接熟客,但在合川流,想要體會武家的香道表演,步行上山便是第一道考驗。
而對于弟子們,徒步上下山更是一種修行。
十多年前才進行過一次家主更替,四歲便拜入門下的長澤雅美在這一代弟子中也算得上排行前幾的師姐。
每月總有幾日需要往山下送香,師兄弟們便按月份輪著來,每月送幾次則全看運氣。這個月恰好輪到了她。
“師父讓我替你,你快去前面看著吧。可別讓人給搶先了。”說這話的時候小師妹還擠眉弄眼地,讓長澤雅美哭笑不得。
“就你一天腦子里事多!”她將籃子遞過去,交到手上之后又不放心地叮囑了幾句。
“你可小心些,馬上要入冬了,這可是最后一批菊花熏香了。”傳統(tǒng)熏香依照節(jié)氣的不同共分六種。秋季能制的,便是菊花與落葉兩款。
“知道的,知道的。”她依舊是那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抱著籃子疾步走開。
雅美在原地站了會,直到那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石梯拐角。盡管平時也沒見她送香出過什么紕漏,但雅美還是有些本能的不放心。
“總感覺…自己操心的事好像越來越多了…”她嘟囔著,轉(zhuǎn)身認命地往回走。
時不時就會有外國友人來香室拜訪,有的只身就來了,有的則帶了翻譯,然而隔行如隔山,常常也會出現(xiàn)翻譯無法解釋某些香道術(shù)語的情況——這時候,一個懂英語的香道傳人的重要性就體現(xiàn)出來了。
英語是新一代弟子的必修課,其中也不乏成績優(yōu)異的——但誰讓長澤雅美在眾人眼中是從外國回來的孩子——
盡管她再怎么解釋她的啟蒙語言是法語而不是英語,也沒人聽進去。大多數(shù)人還保留著外國人英語一定好的想法。
雅美并不是純正的日本人,她的身上流著二分之一的法蘭西血統(tǒng),這也是為什么她的眼睛有著地中海般的藍色柔情。
想著要接待人,因此回路便走得匆忙。
越往前院走,人流便也多了起來。今日正是周末,而十月又恰好是學(xué)校們舉辦修學(xué)旅行最多是時候。這里與金閣寺距離不遠,經(jīng)常有游客將兩處列在一起一并游玩。
但真正的香室位于僻靜的后院,普通的游客是難以進入的。
她穿梭在人群中,一襲在袖口繡著家徽的色無地很容易便被人認出是門內(nèi)人員,甚至還有位自稱是中國某站主播的人扛著攝像機前來問她能否拍照。
長澤雅美紅著臉拒絕后,腳底走得更快了。雖然她表面上看起來很踏實,但由于自小成長的環(huán)境,實際性格有些內(nèi)秀,是那種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善于拒絕也不善于辯解的家伙。
遇見這種邀請,一旦答應(yīng)了,有一就有二,還真是有些麻煩…
很快,雅美便見到了那位姑娘。
棕色的大眼,茶色的雙馬尾,小巧的嘴唇像是偷吃了櫻桃一般紅潤,嘟起嘴來十分可愛。她帶著一頂紅色南瓜帽,穿了一身經(jīng)典的洛麗塔裙,看起來就像是真人版的洋娃娃!
但似乎從她身旁的那位男伴無奈的神情看來,這位大小姐有些不太好伺候。
“太好了雅美,你終于來了!”原本負責(zé)接待的是大師兄長澤青空,但他此時看見雅美的神色就像是得救了一般。
雅美無奈地笑了笑,上去接過了燙手山芋。聊了幾句以后,長澤雅美也猜到了青空的難處。
這位瑪麗小姐性格倒不壞,就是…太喜歡日本文化了…
“我從很小就想來日本看看了…我的外婆曾經(jīng)在日本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外婆去世之后,我便想來她一直惦記的地方看看。”
“這次我大學(xué)的研究報告便打算寫《日本匠人的技藝》,所以我就來了。”
雅美帶著她一路在庭院中穿行。山上的財富不僅僅有香室,還有這別致的園林建筑。許是沒人給她講過京都園林,雅美便帶著她四處游覽,瑪麗一路上贊嘆連連的同時,還十分興奮地用她那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日語向雅美問話。
跟在她身邊的小哥只能抱歉地對雅美笑笑,又時不時地喊著她的名字讓她冷靜一點。瑪麗被打斷幾次不耐煩后便索性沒理他,激動地同雅美講起了英語。
和田小哥一臉擔(dān)心地看著瑪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雅美在瑪麗沒注意的時候,笑著向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介意。
畢竟…顏即正義…
雅美悄悄別過臉,上面有一絲可疑的紅暈。
“外婆給我講過好多的日本文化啊…”
“我還給自己列了個計劃——你看,這些全是我想要去了解的匠人!”她說著便從隨身攜帶的小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個小本子。本子的頁面有些蓬,看起來是經(jīng)常翻動的樣子。
雅美象征性地翻了一兩頁,沒想到上面還真的記了好多常人難以拜訪到的名家,后面還有瑪麗用花體英語寫的密密麻麻的拜訪心得。
“友禪和服…好棒啊!”這句話一點都不假。
“這些都多虧了教授與阿巧呢~日本真友好~”瑪麗一臉幸福地拍了拍和田巧的肩膀。
而和田巧卻紅著臉嘀咕道,“少來了…我,我才不是為了你呢。要不是我的學(xué)分…”
“啊啊…阿巧真是個笨蛋呢…”瑪麗無奈地嘆了口氣。
雅美微笑著在一旁看著他們的互動,竟然有一絲絲的羨慕。
“可是瑪麗…我們并不是匠人啊。”雅美腦子里突然閃過這個問題。“我們”便指的是他們這些修習(xí)香道的人。
誰知原本十分興奮地瑪麗突然嚴肅了起來,拍著雅美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
“雅美醬,在我看來,能夠為了某項技藝的發(fā)展而為之奮斗的人,都是很了不起的,這就是匠人。”
雅美被她專注的目光看得有些愣神,半晌才恍惚地點了點頭。
“那…你可以告訴我你們流派的歷史嗎…拜托了!”
談到自己擅長的事,雅美很快便回過了神,臉上露出了一抹自信的笑容。
隨著她講解的深入,身邊竟也漸漸聚集了些人,看他們大多數(shù)身著土黃色的校服外套,想必又是某所學(xué)校的修學(xué)旅行。
她索性帶著瑪麗與巧在亭子內(nèi)坐了下來,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原本有一絲騷動,但一名紫發(fā)少年低聲說了句什么,學(xué)生們便保持了安靜。
因為那人生得漂亮,長澤雅美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臉頰又有些泛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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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雅美抽出木制的發(fā)簪,黑發(fā)順勢滑下,小師妹回過頭一撩發(fā),露出一個完美的笑顏:“用飄柔,就是這么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