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六月,天異常的炎熱,日頭曬得人渾身流油。家底殷厚的人終日躲在最陰涼的房間里,傭人不停地打扇,享受著冰鎮的綠豆湯酸梅汁。至于那些苦壁窮苦人怎樣辛勤的工作,是否只能有帶餿味的兩餐還不一定能吃飽,那就不是土豪們需要操心的了。
日頭偏西,大地卻還是滾燙。陳十一隨便抹了把臉,靠坐在草屋外機械地吞咽一塊雜糧餅子,忽然聞到了一股子腥味,陳十一皺了皺眉。不管是肉腥味還是魚腥,他都好久沒有嘗過了,難道今天老婆大人從丈人家坑了些剩菜來犒勞自己?陳十一樂了,爬起來就去找生---生已經六歲,雖然還不能干活,卻早已顯示出他的聰明,以及比同齡人的早熟。生不哭不鬧,穿粗布的補丁衣服也不羨慕比他幸福的孩子,也不和他們一起玩耍,卻總是跟著父親,在他身后用稚嫩的小手費力地拔除雜草。
祖廟正東有一株神樹,正北的神樹后是陳圣人墓,墓前的雜草和灌木全被陳十一和生清理得清潔溜溜,路況視野那是極好的。整整六年了!水磨石的工夫,三株被神樹就是被雷劈得只剩下一節根也長成小樹了,只可惜不能弄那嫁接嫁接再P的面子工程,否則陳十一早就完成十幾米樹高的任務回去交差了。
沒看見人,陳十一撇了撇嘴:這小子!草屋在祖廟后偏西,正西除了一株神樹就是族里的墳塋,清除墳塋雜草灌木可不是他的義務,沒事往那晦氣的地方去也沒有意義,不過生卻經常往那鉆,時不時地還能拎出來一條蛇一只兔子啥的給陳十一打牙祭,被陳十一罵了多少回也不長記性,最心疼的就是怕他被蛇咬了。才多大點的娃娃哎,這得有多危險???打吧,又真下不了手,罵吧,生又不聽。陳十一忽然心頭一陣劇跳,忽然覺得剛才聞到的腥味不對!這不是剩菜中魚腥的味道!難道……是……血腥?
陳十一腿肚子哆嗦了一下,然后甩腿就往西邊奔。
“駕!駕!”清脆的童聲傳來。
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衣著光鮮,騎在一個瘦弱的孩子背上,一手揪著他的頭發,一手在他屁股上抽打。一旁還有兩個小孩,拍著手起哄。
陳十一張了張嘴,卻沒能喊出一個字!當坐騎的被欺侮的果然是生,騎在他背上的那小孩卻是陳林的三兒子!陳十一一個什么也算不上的人物,再加上生,這個才一出生就引得天雷劈了族里神樹的孩子,憑什么跟族里話事人的小子斗?他看著眼前這一幕,眼珠子快要瞪出來,牙齒咬得格格響,粗大的手掌緊握成拳,拳頭卻只能狠狠地砸在地上!撲通!陳十一跪在一處墳塋前。
嗖!嗖!嗖!
就在陳十一跪下的同時,三條灰影從另一個方向掠去,又是一股子腥味沖入陳十一的鼻孔,刺激得他差點就是一頓噴嚏。陳十一猛抬頭,一看之下就吸了口冷氣,整個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打開了哆嗦!那一大二小三道身影,竟然……竟然是?老虎?沒錯,陳十一揉揉眼睛,終于確定還真是老虎!
陳十一只差一點就癱倒在地,不過腦袋瓜卻還清醒著。遇到一窩老虎,換在平時他肯定找個能躲的地方躲起來了,他還沒笨到跟野獸比力氣,也不可能蠢到會想和野獸賽跑。族里那三個孩子,他是沒能力保護的,身后又沒有一大族人壓陣,這時候更沒必要逞能裝英雄,自身安全都沒得保障!不過生,自己的娃?。∶偷刈嘁桓源贮c的樹枝,手掌、上臂被弄傷了好幾處,陳十一也不管了,跳起來,沖著生就喊:“快跑!快往家里跑!”
幾個箭步,陳十一就沖到了最大的那頭老虎跟前,硬著頭皮掄起樹枝就要打,剛才還耀武揚威地欺侮著生的三個小孩早被嚇得跪了,褲襠處更是變了顏色。那頭大老虎雖然感覺到陳十一掄著個樹杈好像很狠的樣子,卻連正眼也沒看陳十一一眼,隨便賞了一尾巴,陳十一就也跪了,連腦門都磕到了地上。接著陳十一聽到好一陣沙沙草響,然后感覺有個什么東西碰到了他的頭上。完了!陳十一絕望了,人沒救成,自己的老命看樣子也沒了。但就在陳十一胡思亂想在心里研究遺言的時候,他卻看見了一雙小小的腳,一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沒穿鞋子還粘著草葉爛泥巴的小腳。
“爹?!标愂坏亩呿懫鹕嗌詭c奶味熟悉的聲音。
?陳十一忐忑著一抬頭,就看見生站在他的跟前,毫發無損,臉上還帶著股子壞壞的笑。這是怎么回事?陳十一沒搞明白狀況,但馬上就向生的背后掃了一眼,然后猛一把就把生摟緊在自己的懷里。老虎還在,沒有錯,一大兩小,絕對不是在做夢。不過這三只老虎卻始終背對著陳十一,兩頭身長大約一米的小虎則在圍著三個族里的小孩轉圈圈,三個小孩此刻已經癱倒在地。陳十一摟著生,心里忽然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就是這三頭老虎好像對自己沒有興趣。而且,還不僅僅是沒興趣這么簡單。
“爹,它們?!鄙仡^看了一眼大小老虎,猶豫了一下,說:“它們是我的朋友!”隨后生扭頭發出了一個陳十一聽不懂的聲音,驗證給十一看似地招一招手,其中一頭小虎就蹦蹦跳跳地過來了,還小狗似的沖著生直擺尾巴。
呼----好半響之后,陳十一才吐出一口濁氣。原來......是場誤會?好吧,能不能不要這么緊張???能不能讓人家好好的玩耍?。苦?,那個,虎小哥,我,我們沒別的意思,咱們是來打醬油的,路過,路過,你們繼續玩耍,繼續玩耍,我們先回家了!陳十一語無倫次地,終于表達完自己的內心。他好不容易說完,就聽到生被自己逗得撲哧一笑?!暗?,”生笑著,很無邪,很善良地笑。
可是隨后,生就扭過頭去,說了一句令陳十一永生難忘的話:“不過,這三個小子一貫的欺侮我,仗著他們父母是族里的大人物,這種人,我絕不能姑息!”
陳十一看著生的眼睛,呆住了。這絕對不是一個六歲的孩子所能說出來的話,也不是在自己懦弱的、習慣受壓迫的家庭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孩子所應該說的話!他幾乎想伸出手去捂住生的嘴,把他剛剛的胡言亂語捂回生的內心,可是他又猶豫了。盡管陳十一被族里、被家庭壓抑得習慣了,但在他的內心世界,在他的夢里,又始終是反叛的,他做夢也想著有一天能夠把族長踩在腳底,而家里那個殘疾的富家女,他的老婆陳劉雯能不再端婆家的架子,細聲細語地服侍他。陳十一最后選擇了閉嘴。
陳十一松開懷里的生,確切地說,是生自己掙脫了陳十一的擁抱。他的確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一個六歲大的孩子,自己撫養了整整六年的孩子,說出來的話老氣到超越自己的地步?這還能算是人么!不!這是自己養大的孩子,當然是人!不過。生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平凡的人?,F在不是,將來……就更不會是!
生把雙手背在身后,象一個中年男子般踱步,慢慢地踱過三頭老虎,走到剛才騎在自己背上作威作福的三個小孩面前,然后一腳踹翻了陳林的小兒子。
“你……你要干什么?”陳林的小兒子聲音抖抖地叫,眼睛卻在沒看著生,反而是盯著生背后的三頭老虎。
“你猜呢?”生冷冷地笑:“猜對了有獎哦。”
“我們……我們以后再也不欺負你了。哦,我回家跟爸爸說,是你和大老虎搏斗救了我們,爸爸會獎勵你們的!”陳林的小兒子并不笨,自然看得出幾頭老虎聽生的話。剛剛還騎過生,他怕的僅僅是生能指揮老虎的能力。
“哼!”生又是一聲冷笑?!安洛e了!”
“不不不不要!”陳林小兒子愕然,這才把目光收回來。突然,他從生的眼中讀出了兇殘,是那種泛著紅光的眼神。這么些年來一貫是自己欺負生的,怎么著?現在還想翻天了不成?陳琳小兒子突然跳了起來,不再求饒:“你個賤民!祖廟的罪人!你敢把我們怎樣?等我回家,一定把你罰給黑蛋做奴仆!每天晚上睡茅坑,吃我們拉出來的粑粑!”他吼叫著,然后就去扯其他兩個小孩回家。
哈哈哈哈!生突然長笑。笑完之后,生沒有再說半句廢話,就扭頭發出了一聲虎嘯!
糟了!陳十一忽然明白過來。可是還沒等他阻止,三頭老虎就撲了上去一口一個,咬住三個小孩,一陣風似的竄向了墳塋深處。這……這……這……陳十一這了半天,一腦門子全是汗。盡管已經想到了生會報復那幾個小孩,可是他想破頭也想不到結果生竟然是要殺了三個人!這……可是祖國的花朵哎!三枚嬌嫩的小鮮肉啊!
“爹?!鄙D過身來,神情淡漠:“你也聽到了。他們是不會放過我們的!平日欺侮我也就算了,我不放在心上!不過今天很不巧,撞上三只老虎。就算是放過了他們,族長若是知道了我能訓虎,就更不會給我們好果子吃!”
“那……這三頭老虎?難道是你招來的?”事已至此,陳十一一邊想著回去該如何如何向族里交代,嘴里卻突兀地冒出來這樣一句。如果老虎是生的朋友,是被生招來的,那生幾乎就是有預謀的,想要借野獸之口吞噬幾個小孩。如果是這樣,生這個孩子就是兇殘之輩,就算是自己養育了六年有了難以割舍的親情,陳十一少不得也要找個機會滅了生。
“其實……不是爹想的那樣。有些事情我也該對你說了?!鄙q豫了一會,才說道:“其實,我是一個輪回者,也就是保有前世記憶的人。我前一世是虎中之王,所以我會虎語。這幾只老虎是碰巧路過,誰叫這三個小子運氣不好見識到了我的手段。這就是他們命中的劫數!至于他們的生死,也只有我這樣經歷了輪回的才能明了,一百歲也是一生,一個月也是一生,一碗孟婆湯下去,什么都成了過去。一個人,早死晚死,對于下一世來說,都是一回事?!?
陳十一已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生六歲早熟,又通虎語已經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再加上一個輪回者的名頭,他是徹徹底底的亂了,亂了!他呆呆地望著生,眼中忽然淌出一行淚。但很快,就有一只小小的手,為他搽去了淚。
“我們回家,就當沒來過這里,爹。萬一有人問起,就說曾見過老虎在此出沒?;蛘?,你干脆就忘了這件事,不對外人提起。恩,也是,不說,恐怕更好!”生點點頭,扯了扯陳十一的衣袖。
“當然……不能說?!标愂黄D難地吐出五個字,蹲著,唯有這個姿勢才讓他感覺和生最起碼在同一個高度?!拔疫€有一個決定?!彼猩詠淼谝淮握J認真真地看著只有自己老腰高的生,認認真真地跟他說話。生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好像晴天霹靂,在他心頭掀起千層浪!他早已習慣了農村人的思維方式,也逆來順受地習慣了低聲下氣的說話,甚至,沒有教育孩子的權利。一下看到生能使喚兇獸,一下看到生指使兇獸幾乎是當著自己的面殺人,一下又聽到生說自己是輪回者。輪回者。他艱難地咀嚼著這個詞,看著眼前這個非同尋常的孩子。他的思維方式忽然產生了一個跳躍,因為他意識到,生將要走的路,絕不會是一條凡人的路,甚至有可能會改變自己、改變整個村子、整個鎮子。
“你一歲那年,曾經有個道長來看過你。說是你如果愿意可以投到他的門下。本來我想等到你長大一點再做打算。不過今天發生了這些事。如果族里深究起來,追查到一星半點的痕跡,我還好,你恐怕......被族里當做妖孽處置了。剛才你說的話,表示你的心智已經成熟,的確是可以離開這里投奔那道長了。我現在只有一點擔心,道觀距此有數百里地,我不能送你太遠,只能靠你一個人走過去。而且,你還要避開族里派出的搜索隊。”陳十一幾乎是下意識地說了長長的一通話,這席話可能比他這輩子對生說過的還要多得多。因為之前只以為生是個孩子,而一個大人,本就沒有必要和孩子聊太多。
“我可以的,爹。”生點點頭,頓一頓腳,突然躍起來,從陳十一的頭頂嗖地一下越過,又一個跟頭翻了回來,站定,拍拍自己的小胸脯,。
陳十一愕然,但是卻欣喜地點頭,再沒有說半句廢話,生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是在表現自己能跳得比普通成年人高,再加上已經表演過的御獸本領,荒郊野外的,自保倒是握有幾分把握。
“苦命的孩子,連個姓也沒有!今后你就跟你奶奶姓,你……就叫......劉生吧?!标愂淮掖沂岸蕹鲆粋€簡單的包裹,緊緊綁在生的胸前,給生套上鞋,站起來咧嘴想笑一個,兩道不爭氣的濁淚卻淌了下來。
劉生緊緊地抱了抱陳十一的大腿,小臉上露出一抹鮮肉式的微笑:“爹,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傆幸惶?,我會回來,讓整個陳族,整個混天鎮,匍匐在我的腳下!那一天,我不會再讓一個人敢鄙視你,看不起你!”
自此,劉生開始了他不同以往的一世。快步在灌木雜草叢中行走,苦笑:做人難??!長這么大,自己才第一次有了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