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財道:“一臟病變后必然會連累他臟,相生的、相克的都有。人體總是處于動態的平衡之中,任何一個小小的波動必然會導致一連串的變化,導致相應的癥狀出現,這容易理解。所以在用了主方奏效之后,還要開方善后調理,這道理很淺顯易明。”
柳孜致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師傅,跟了你這么久,好像你都沒有詳細地說過肝虛的證候,倒是今天在你的回帖中看見比較詳細的記述——可以說一說肝虛的證候與病理轉歸嗎?”
賀財看了看門外等候的病人,為難地道:“這個問題要點時間。”柳孜致道:“那我們先看病吧。”
將門外等著的幾個病人看完,時間已到了下午,兩人都是饑腸轆轆。柳孜致看看外面沒人,再看了賀財一眼,道:“師傅,我們關門吧。”賀財道:“正有此意。”對視一笑,嘩的一聲,將大門給關了。
兩人匆忙弄了飯菜,又草草地吃了,然后又開始先前的話題。說起來這是柳孜致在賀財這里的第二頓飯,一個年輕女子在一男子家的第二頓飯一般都有點含義在內,不過柳孜致卻沒有什么感覺,一是確實餓了,二來心中記掛所要問的問題,更何況,到師傅家吃頓飯,這也很正常。
進入正題之前,賀財照例泡了茶,而柳孜致照例拿出了個本子。
兩人相視一笑,賀財清了清嗓子,道:“前面說了,人的五臟生克是一個動態的平衡,任何一臟的病變都會引發其他臟器的生理病理的相應變化,而這變化可從五行來把握其脈動。”
在肺不虛時,少量的辛熱藥物,或是辛辣飲食,或是嗜好煙酒的人會出現肺熱的癥狀,表現為喉嚨發癢發干,鼻子干燥,干咳,少量的吐痰。這是因為藏象學說認為:肺開竅于鼻、外合皮毛。這時候,其他臟器功能多能應對肺熱的變化,單靠臟器的生克即可將這變證消弭于無形。
若是加諸于肺的影響未能解除,則會導致其他臟器生理病理上的改變。比如肺能生腎,肺熱導致腎熱,腎熱則陽事易舉,偶爾出現腎不納氣的癥狀,吸氣時出現腰痛,小便黃;肺火盛克伐肝木,肝陰虧虛而出現脾氣急躁、易怒,兩肋間偶痛,就診時常被疑為膽囊炎、肋間神經痛,眼或發干發癢,偶見目紅。肺熱反侮心火,或見口舌生瘡、臉生痘瘡,舌質紅;腎熱轉而侮脾土,脾陰虧虛生熱而出現舌苔黃,食量反而加大,大便干結。
這時候,各臟器的情況是肺實而余臟不虛,至少無虛象外露,可用和解法治療,用酸苦+辛的組方,取白芍、黃芩、黃連、連翹、牡丹皮、桑葉、菊花之類的藥物,甚或用上石膏,這樣的攻法可用“微者逆之”來概括。
影響持續不消,肺熱更盛,上面的影響加重,腎熱而陽強,心熱而意易動,**要求頻繁,病人常覺面熱,小便黃;肺熱而引水自救,以及脾熱,出現口渴,喜冷飲,重者則鼻熱、鼻瘡、鼻涕帶血;腎強則脾弱,脾陰虛加重,可出現脾胃的相關證候,舌苔依舊發黃,舌體略胖,舌邊可現齒痕,但食量不一定減少;肝陰虛則見目干澀,沙眼,畏風,眼皮跳動,肌肉偶現陣發跳動。
這時候,虛象外露,可出現手足發熱,五心煩熱,腰酸腰痛,盜汗,多夢夢遺,足心足跟熱痛等癥。
此時的治療,單用調和或可,若用補肝斂肺湯加上少許辛味藥物反佐的制方似乎更佳。這治法就有“甚者從之”之意。
病情繼續加重,所謂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此時,受克伐的臟器受不住肺金的攻城略地,表現出的虛候。肝虛,而現衛表不固,冬天怕冷,常患感冒,常規感冒藥難發揮作用,反是板藍根效果頗佳,睡眠多夢而醒,肌肉動加重;心熱而致失眠,難以入睡。脾為后天之本,這時的反應倒不太明顯,食量無明顯下降;腎肺二臟尚自強盛,表現與前面差別不大。
此時的用藥當以補肝為主,方用補肝斂肺湯。石膏菊花郁金之類辛味藥物已不太適合運用,桂枝麻黃附子更是此病大忌。
若沒有得到及時治療,或治療不當,病情繼續加重,各臟器均會表現出虛弱證候。肝虛,畏冷更甚,感冒頻繁難愈,常規感冒藥難以發揮療效,板藍根服用無效,睡眠質量很差,多夢易醒、噩夢連連、睡中驚跳,盜汗,骨蒸潮熱;心虛而現偶發心悸、心煩。由于長期被腎反侮而心虛又無以生脾土,脾氣虧虛,飲食減少,或不減少,但四肢無力,舌苔轉白,但病人的嘴唇不淡,甚或紫紅。脾虛導致肺虛,表現為短氣,少氣懶言,此時尚可表現出鼻熱,而頭發焦黃。肺虛導致腎虛,病人表現出早泄、舉而不堅的癥狀,**潮濕,小便與舌苔一樣,或清白,或黃赤。
再發展的話,就表現出心煩心悸;短氣不足以息,少氣懶言,語聲低,項背偶痛;唇紅或淡,四肢無力,肌肉酸軟;納差,便溏;**,**潮濕,小便頻數,清白,夜尿多;畏風怕寒,又怕熱,易感冒,肌肉動,面部蟻行感,面色或白或潮紅或現肝斑,面上時發**,牽連至耳;睡眠質量極差,睡中驚跳,或是長期失眠。
如此慢慢說來,到這里終于告一段落。賀財喝了一口茶之后,道:“這里面的癥并不會全部出現,在臨證時,只要把握住病機,再用張仲景的‘但見一證便是,不必悉俱’就可以了。不過要說只有這些證候卻又不然,在臨證時,只要病機一定,又可以根據各臟器的功能以及其在體、在面、在志等加以推演。”
“值得注意的是,病情發展到后期時,病人表現出五臟俱虛的陽虛證候,很容易誤診誤治,若沒有把握病機而從其他臟腑辨治,雖可收一時之效,但于病情無益,病情旋即恢復。如此種種,皆由“過食辛”而來,按常規的健脾、補腎、滋陰、利濕之類皆難奏效,給人以虛實夾雜寒熱膠結而攻補皆無以著手的感覺。”
“而另一個要注意的問題是久病及腎的觀點,由這辛傷肺傷肝的病機可以看出,久病及腎,這確是至理名言,但久病及腎卻不一定從腎入手治療,就好比辛傷肺,如果由腎入手則是大錯特錯,就是張景岳所說的‘耽誤民生’的庸醫了。”
36.亂彈記
關于久病及腎,張介賓在《景岳全書·卷之三十八入集婦人規·經脈諸臟病因》云:“蓋其病之肇端,則或由思慮,或由郁怒,或以積勞,或以六淫,飲食,多起于心肺肝脾四臟,及其甚也,則四臟相移,必歸脾腎。蓋陽分日虧,則飲食日減,而脾氣胃氣竭矣;陰分日虧,則精血日涸,而沖任腎氣竭矣。故予曰:陽邪之至,害必歸陰;五臟之傷,窮必及腎。此源流之必然,即治療之要著。”清時名醫陳修園認為:“五志生火,動必關心,陰臟既傷,窮必及腎。”
兩位前賢在臨證之時都發覺在疾病的后期,患者會出現腎虛之候,于是在治療上重視顧護腎命,只當這是治本之法,“治療之要著”,卻是未探明疾病演化至腎虛的過程。明代薛己以一腎氣丸治天下病,其出發點未嘗不是這個原因了。
張介賓在《景岳全書·卷之十六理集雜證謨·虛損》里對虛勞的病理轉歸做了描述:“淫欲邪思又與憂思不同,而損惟在腎。蓋心耽欲念,腎必應之,凡君火動于上,則相火應于下。夫相火者,水中之火也,靜而守位則為陽氣,熾而無制則為龍雷,而涸澤燎原,無所不至。故其在腎,則為遺淋帶濁,而水液漸以干枯。炎上入肝,則逼血妄行,而為吐為衄,或為營虛筋骨疼痛。又上入脾,則脾陰受傷,或為發熱,而飲食悉化痰涎。再上至肺,則皮毛無以扃固,而亡陽喘嗽,甚至喑啞聲嘶。是皆無根虛火,陽不守舍,而光焰詣天,自下而上,由腎而肺,本源漸槁,上實下虛,是誠剝極之象也。凡師尼室女,失偶之輩,雖非房室之勞,而私情系戀,思想無窮,或對面千里,所愿不得,則欲火搖心,真陰日削,遂致虛損不救。凡五勞之中,莫此為甚,茍知重命,慎毋蹈之。”
其所描述的傳變次序為:心火擾動腎水,發為“遺淋帶濁”;炎于肝而逼肺,“為吐為衄”,筋骨疼痛;入于脾,耗傷脾陰,“或為發熱,而飲食悉化痰涎”;上至肺,“則皮毛無以扃固,而亡陽喘嗽,甚至喑啞聲嘶”。張介賓對此病的辨證還是很準確,但在病理轉歸上就有所誤差。既然是心火擾動腎水導致腎陰虧虛,那么“為吐為衄”的原由就不是“炎于肝”了,而是腎水虧虛,無以制心火,從而火盛克金,以致出現肺部癥狀,其后的一系列傳變,都是心火盛而引起。張介賓對此病的認知是建立在腎虛的基礎上,卻不知腎虛的根本原因在于火盛,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在治療上就大為頭痛了。
張介賓在這里雖然犯了本末倒置的錯誤,但在藏象學說的認識上卻有一句話說得很好:“有一臟之偏強,常致欺凌他臟者;有一臟之偏弱,每因受制多虞者。”(《景岳全書·卷之二入集·藏象別論》)在生活中,由于飲食不節,或情志不調,或生活不節,或藥物致偏,往往引起一臟偏勝而欺凌他臟的情況,肝虛證就是由此而來。
《內經》也有“五臟六腑皆令人咳,何獨肺也”的論述,具體為:“五臟各以其時受病,非其時,各傳以與之。人與天地相參,故臟各治時,感于寒則受病,微則為咳,甚者為泄為痛……肺先受邪,乘春則肝先受之,乘夏則心受之,乘至陰則脾受之,乘冬則腎受之。”其所說雖是咳嗽傳變的規律,但也表明五臟五行在失去平衡后會導致一系列的變數。
“火神派”(或者說是火神派的變種)不明個中道理,肆用大劑辛熱,只看到這些熱藥運用之后對肺腎的補益作用,只懂得“久而增氣,物化之常也”道理,卻不明白“氣增而久,夭之由也”的轉歸。中醫講究“慎和五味,五臟安和”的道理不是憑空而生,五味與五行也不是平白擺設。
正如沈金鰲的《雜病源流犀燭·脾病源流》所言:“蓋脾統四臟,脾有病必波及之,四臟有病,亦必待養于脾。故脾胃氣充,四臟皆賴煦育;脾氣絕,四臟不能自生,凡治四臟者,安可不養脾哉。”現在的脾胃論就是從這個理論出發的吧。不過人體五臟豈能以輕重來分?像這樣的,以顧護脾胃或是以腎命為本來治病的,與“火神派”一般,不過是看到五行的一個方面偏執一得而已。
“那例頸部潰瘍的病人在服用藥物一個月后出現的癥狀:‘每日低熱,早輕晚重;溲若濃茶;原積血包處雖不積血了,但靠近的傷口下緣原放血水處不斷滲水,要經常換紙吸;夜出汗;心跳加快;精神極差,吃飯都需要歇;說話氣低艱難;右肩胛骨縫痛等。’低熱,傷口伴有感染的可能大些,但陰傷也不能排除,暫不論;溲若濃茶,這是很明顯的腎熱之候;傷口下緣處滲水嚴重,有病進之象;夜出汗,這很明顯的提示了傷陰;心跳加快,這是辛傷心的證候;精神極差,吃飯都需要歇;說話氣低艱難,這是辛傷肺的證候;右肩胛骨縫痛,《臟氣時法論》云:‘肺病者,肩背痛,汗出。腎病者,寢汗出,憎風。’凡此種種,都明顯提示藥不對證,可是醫者卻視而不見置若罔聞,這全是不明五行與味之故。”
賀財簡直有些喋喋不休了,可柳孜致卻甘之如飴,一邊記錄,一邊尚有余暇問道:“那他的不適以頸癰告終又怎么解釋?”
賀財道:“對這個,肺熱而發為癰腫,其后癰腫敗而諸癥緩解,用‘有諸內必形諸外’解釋怎樣?”
柳孜致含著鋼筆帽,眼睛看著賀財,有些遲疑地道:“這個……不好說。”
賀財道:“有些小提示可以作參考。有人患了甲癬,經多種方法無效后,用了一個很簡單的辦法:用刀片將指甲刮薄,然后每天在指甲上抹醋,經過比較長一段時間后,甲癬愈合了。而我也碰上一個肝虛的病人足癬嚴重,整個足底水皰、脫皮,甚至蔓延至踝部,曾系統地用過幾種抗真菌藥物卻無效,但在服用補肝斂肺湯十余劑后,皮損竟然全部消失,其后不久,患者在一次飲酒之后,皮損卻又復發。”
柳孜致道:“肝虛導致足癬……有些不好理解。”
賀財道:“肺主皮毛啊。具體解釋的話,是由于肝虛而酸收無力,辛開占上風,表現出鼻熱、喜冷飲,夏日多汗,這是皮膚的調節功能受影響,表現在腳上則出現潮濕,足部的環境改變,導致足癬大發作。”
“那么頸癰破潰后病情為何緩解呢?”
“癰破而熱得宣泄,病氣便有緩解,這好理解。”頓了頓,賀財道:“關于頸癰我還有個想法。”
柳孜致道:“說來聽聽。”
賀財道:“我們末名縣的飲食結構相同,都是以辛辣為主,但為什么相同的飲食吃下去了,有些人發病,有些長期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卻無異常表現呢?按《內經》說‘勇者氣行則已,怯者著而為病’來理解的話,是由于這些人體質好。可老百姓常說:平時小病不斷的人壽命長些,那些不常患病的人,一旦患病就是要命的大病。這說法并非無稽之談,而是對身邊的一些現象的總結,對這,你有什么想法?”
柳孜致想了想,道:“這個……也不好說,長期小病不斷的人壽命長,是因為臟器及時的做出反應而表現出癥狀,從而引起患者注意,從而得到糾偏?而少患病的患者,臟器失調了卻不表現出來,長期積壓,以致病來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