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財道:“就像湯藥探病法所說的,以感覺是否舒服爲判斷依憑啊。我那段時間應該是很虛弱吧,所以什麼方子服用下去,感覺有什麼不正常都清清楚楚。比如寒涼藥服用下去胃部不舒服,要嘔吐,如果方子裡有石膏,服用後氣短的感覺就很明顯;健脾益氣的方子服用下去,感覺胃部悸動,小便略多;攻逐水飲的十棗湯,或許是我將蜂蜜用得很多,藥也熬得過久,利水的情況不明顯,但胃裡不舒服,舌體胖大與齒痕加重;縮泉丸是來收涎縮泉的,服用後,沒有達到目的,其效果就可知了,另外,熬藥時的氣味也感覺不舒服。”
每個方子一兩副,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去試方,最後還是回到了原來的思路上來了:比較嚴重的畏寒怕冷,一個年輕人,在不是很冷的南方,剛剛十月末就要蓋厚厚的兩牀被子還不暖和,穿上兩雙厚棉襪還覺得腳冰冷;舌體胖大,邊有齒痕,舌苔膩,舌頭伸出時口水津津而下。這應該是典型的陽虛證啊,怎麼溫陽的藥物越服用越陽虛呢?是不是用藥的分量與時間不夠呢?
“雖然明知道再回到溫陽這條路子不對頭,但我已經走投無路了。當時我就想,看來還是得繼續溫陽之路了;這次不管出現什麼情形都不更方,看看大劑量的附子、桂枝用下去能否出現奇蹟。”如果沒有奇蹟,那麼一條路走到黑的結果是可以預期的了。
“還要補陽嗎?還沒清醒嗎?”柳孜致雖然已經知道了結果,但還是很擔心,道:“按照陰陽學說的演化理論,陰虛證用上滋陰藥後陰虛癥狀完全應該解除,陽虛證用上補陽藥後陽虛癥狀應該會完全消失。如果陰陽學說是完整的成熟的沒有缺陷的,那麼在臨牀上這樣的順推逆推都應該成立。你由辛溫的肉桂而誘發陰虛證,但用滋陰藥卻不能解除,這就說明陰陽學說具有缺陷性,其缺陷就體現在經不起臨牀的逆向倒推。你已經在自己身上完整地經過了滋陰與溫陽,已經明瞭常規陰陽的推演在實踐上的不通之處,那麼你就應該認識到陰陽學說上的不足了。”
賀財道:“意識到不足又怎樣?我能有什麼辦法呢?中醫理論龐雜無比,歷代各家學說林林總總,各出樞機而又各有其道理,要從中理出頭緒談何容易。有段時間,我甚至將馬列哲學與中醫的陰陽學說拿來對照推演,但推演的結果是‘推之可百,數之可千,推之可萬’,對臨證用藥沒有實際意義。何況我當時智力退化,神經衰弱嚴重,根本沒有能力去整理這個頭緒。但不從中梳理的話,就要新創出一套理論來,包括用藥的方法,這都需要從頭做起——就算我精氣神十足,我又有何德何能勝此大任?”
於是,賀財便又開始了溫陽之旅,所用的方子以理中丸合四逆湯加味,所加之味就是大量的生薑。
四逆湯加大量的生薑,就是通常所說的四逆法。對此,某名醫在《扶陽論壇》中道:凡是辛的都具有潤的功用。而四逆加生薑湯在服用後,確實能見到服用者大便通利,甚至是瀉下的作用。這很讓人迷惑,但如是與生活中常見的現象聯繫一下之後,就能判斷出其對錯。
生活中,在切洋蔥這道菜時,往往會被洋蔥的辛辣之氣弄得眼淚鼻涕齊流,而在切辣椒、生薑與洋蔥之後,如果不小心忘了洗手,那麼當用這手去揉眼睛時,也會馬上出現眼淚汪汪的情形。對此,我們不會說是因爲辣椒、生薑辛潤了我們的眼睛以至於掉眼淚,而是辛味的刺激。同樣的道理,在服用四逆加生薑湯之後的腸潤便通的情形,也有辛的刺激作用在內。
這卻是題外話了。
卻說賀財在用這個方子時發現,儘管方子裡紅參有30克之多,但短氣的感覺沒有絲毫減輕,生似紅參沒有一點補氣之力。這樣的情形,分析起來,其原因無外乎幾點:①買上假藥了;②自己病入膏肓,已經虛不受補;③紅參的補氣之力在方子中消耗掉了。這幾個可能中,買上假藥的可能最容易排除——在醫院上班,自己不認識藥,還有能認識藥的同事呢——那麼就是後面兩個原因了:以目前的身體狀況而言,病入膏肓的可能相當大,但第3種可能也不排除。
另外,在用這個方子後,賀財的睡眠更差,原本嚴重的失眠變成整晚無眠。沒有失眠經驗的人難以體會到失眠的痛苦滋味,而賀財在失眠的同時,還得忍受心悸的折磨,可說苦不堪言。當時賀財就想,死就死了吧,在死之前能夠睡上幾個好覺就好了。
這時賀財的心態,只能用麻木與絕望來形容。
再次思考失眠,從失眠著手,先是按火神派的用藥經驗,將桂枝加龍骨牡蠣湯開了兩副,劑量對照《傷寒雜病論》,按照火神派研究的1兩約15克的劑量開具,結果與之前沒什麼不同。無奈之餘,記得以前服用烏梅丸後,睡眠似乎會有一點小改善。那麼,再用烏梅丸試一試吧。
像賀財這樣朝三暮四的用藥方式,估計天下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了,但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本來是準備義無反顧地堅持溫陽不更方的,但賀財實在受不了嚴重失眠的折磨,就只能又一次屈服了。
“我想,像我這樣沒有原則的人,如果放在抗戰時期,那多半是一人痛恨人人喊打的漢奸。”賀財這是在自嘲了。
用烏梅丸之後,在睡眠上的改善是有限的,其功用只能減少睡中驚跳出現的頻率,讓賀財能迷糊上半小時、一小時;而服用烏梅丸後的副作用:胃裡汩汩水聲與嘔惡感又來了,按以前的經驗,如果繼續下去,這感覺只會更重。“當時我就想,沒辦法了,這毛病雖然溫陽解決不了,但似乎只能再回到溫陽這條路吧,看來我是別無選擇的。”
如果繼續這樣反覆的話,就跟以前的補陽沒有什麼區別了,也就沒有後來的補肝斂肺湯了。
“也算上天在最後關頭眷顧了我,我換個角度去想:烏梅丸用後胃裡汩汩響,多半是寒涼藥作怪,不是說寒涼傷胃嘛,那麼將黃連、黃柏去掉如何?”
有了這個念頭就好辦了。萬事開頭難,難就難在找不到正確的頭緒,一旦找到正確的頭緒正確的方向,後面的困難多能慢慢排除。
不過賀財當時並沒將這個想法當成救命稻草,經過這麼多次的失望,再要對某個想法寄託太大的希望是不可能的了。
先是將黃連、黃柏去掉,服用後感覺到蜀椒特別的麻,就跟在吃菜時嚼到了花椒一般,感覺不舒服;而去掉黃連、黃柏的烏梅丸非但對睡眠沒有什麼幫助,反倒使睡中驚跳的次數加多了。另外,結合服用理中丸合四逆湯時的感覺,賀財對蜀椒、桂枝、附子之類的熱藥也產生了懷疑。
“那麼,乾脆將蜀椒、桂枝、附子、細辛與黃連、黃柏之類的藥物一併去掉如何?”去掉了這些藥物的烏梅丸就剩下了烏梅與紅人蔘——這就是補肝斂肺湯的來由,最初始的雛形。
服用幾副單用紅參、烏梅這兩味藥物的組方後,對胃部的不良反應果然消失了,在睡眠上的幫助比烏梅丸原方要好一些。另外,賀財發現這方子竟然能減弱短氣感。
要知道,賀財所開的烏梅丸中,人蔘的用量要遠比理中丸合四逆湯方中的用量要小,但卻達到了用大劑量人蔘的理中丸合四逆湯所達不到的效果,這就證明了之前的疑慮:紅參的補氣作用是在理中丸合四逆湯這個組方中消耗掉了。
由這結果,可以聯想到一些用藥經驗中的提示:以前用白虎加人蔘湯時的透氣感;用補氣藥時,少量的理氣藥能使補益不致滯礙,而用理氣藥時,配上補氣藥可防止理氣藥傷正;還有桂枝湯中芍藥配桂枝可令桂枝湯發汗而不傷正,麻黃湯發汗力猛易致亡陽。不過這些隻言片語,難以對用藥產生太多的啓發,不過,賀財總是產生了避忌的念頭。
當時賀財只能想到,既能改善睡眠,又能減弱短氣感,這樣的方子,就算不能治本,也值得多服用幾副的。於是賀財就守方,並且將這個方的用量開得很大:烏梅200克,紅參50克。
將分量加大後,人蔘的補益力發揮出來,果然短氣感大爲減輕。不過,如此守方服用幾副,人蔘總量大約在用到300克時,又感覺不到人蔘的補益力道了。如果要說感覺的話,就感覺到小便稍稍多一點,這應該是紅參補氣利水的作用了,但這利水功用並不能減少胃部的水聲,另外,這利水功能不知道怎麼會讓胃部產生悸動感。
因爲賀財一直執著於聯合方劑,那麼,在守方服用幾副後出現了滯礙感後,按賀財的習慣自然是換方了。由於思路上的侷限,雖然很不情願的,但所換的方子還是之前服用的理中丸合四逆湯。
而一換方後,本來已減輕的短氣少氣感又加重起來。那麼,再回到紅參配烏梅的方子吧。不過,這方子服用幾劑後,好轉的功用很侷限,一樣的又出現了沒有進展的感覺。
這表明,想守方長時間服用的希望破滅了,但賀財還有一個路子可以嘗試。
之前的烏梅配紅參是由烏梅丸而來。而烏梅丸的加減中,去黃連、黃柏的組方試用過,去桂枝、附子、花椒、細辛與黃連、黃柏的組方用過,沒用過的就只有去桂枝、附子、花椒、細辛之類熱藥的組方了。
這也不是什麼“死馬當活馬醫”之類的感覺,“死馬當活馬醫”還是有心存萬一之想的,賀財連心存萬一的想法都沒了,只是機械的嘗試罷了。不過賀財在服用這個方子期間卻找到了轉機。
“以前用白虎加人蔘湯時,涼藥吃傷吃怕了,對寒涼藥我有種恐懼感,一聞到就反胃。所以後面選方用藥就傾向於熱藥,這時要用涼藥,自然就從小量用起了。”
先按烏梅丸中的配比用上黃連、黃柏,服用時幾乎是捏鼻子閉眼的,但預計中的不適沒有出現。服用幾劑後,睡中驚跳出現的次數又感覺少一點,睡覺時人也能多迷糊一陣,而胃部的情況與心悸之類的情況都沒有加重。
有了一丁點好轉的提示,而服用湯藥時雖然能感覺到苦味,但那點酸苦味還是能忍受,算不得什麼不適,那麼接下來就自然了:守方。在守方之餘,賀財將偶爾的靈機閃現與之前的零散想法結合起來,翻閱典籍,試圖查找出這個方子中所隱藏的理論,得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
“比如,因爲紅參比較貴,在熬藥時,我就儘可能的熬得久一些,甚至藥罐外面都淌出了膠質之類的東西。湯藥滾沸之後,熱氣騰騰的,聞起來很舒服,看著藥罐外面凝的藥膏,我就想,這應該是能治病的方子。另外,我想到我們末名做狗肉要久煮的原因,久煮出味。另外,我想到了一個一直忽視的問題:之前的開方用藥多從藥物的功用與寒熱性著手,而性味功用中的‘味’卻一直沒有發揮作用,這個‘味’會不會有什麼玄機呢?”
對於藥物的“味”,似乎一直是中醫理論的配角,這現象是不是不合理呢?那麼,這個“味”中間到底隱藏著什麼玄機呢?
在學院讀書時,就沒有老師對之給出對臨牀有指導意義的闡述。或許老師是說過的,但大學時,賀財信奉的是六十分萬歲,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在上《中藥學》時,曾心血**的將每樣藥物的性味功用抄錄成小卡片,然後每天清早跑到宿舍天臺的無人處背誦,這應該是賀財大學三年中唯一的亮點,更多的時間,玩而忽之,無聊之極時,會在上課時抱本小說以消遣,或許就這樣錯過了。《中醫各家學說》這本書倒是提及張元素以“味”指導用藥的理論,但賀財是一大專生,而大專生是沒有這門課程的。另外,賀財以前看書時就沒有注意蒐集這方面的信息,印象中與之相關的只有《金匱要略》中的那句名言:“夫肝之病,補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藥調之。”而對“夫肝之病,補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藥調之。”這句名言,前人在闡述逍遙散時用到,“逍遙散用當歸芍,柴苓術草加姜薄”,白芍味酸,白朮味酸苦,臨證時多用炒白朮以加重其苦味,甘草味甘。
“我當時所掌握的理論基礎就只有仲景前輩的那句名言,以及這句話在逍遙散上的運用,除此再無其他。”
不過,總算這個頭緒能在經典上找出根源:肝虛。
那麼,就搜尋一些與肝虛相關的信息,以及以五味指導用藥的資料,在每天失眠的時段中,將所蒐集的資料慢慢地加以整理,然後將整理出的相關理論在自己身上驗證,慢慢的,對補肝斂肺湯,對中醫陰陽五行學說有了一點新體悟。而在這過程中,原來困擾自己的毛病也逐漸地減輕,慢慢地淡出。
“睡中驚跳、眼角抽搐、納少、痰多、小便頻數、睡眠差、乏力、短氣、骨蒸等,這些以前困擾我,讓我寢食難安的毛病,就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地淡去,慢慢地遠離我的生活。這中間,我再沒有用過一味化水飲的藥物,也很少用到化痰藥物,但胃裡的水飲與肺裡的痰都慢慢地消散了,讓我印象深刻。”其實,印象深刻的又何止這一點?
柳孜致舒了一口氣,道:“總算是苦盡甘來,也算是水到渠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