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姐改變了進府時堂皇典雅的通勤范兒,改走甜美路線。上身著寶藍桃花紋錦的短襦,蜜合色妝花香云紗百蝶穿花的長裙下,一雙藕合色繡碎花的緞鞋若隱若現。
這套可以讓人血壓瞬間升至一百八的閃耀裝備上,有不下一百五十朵各類花卉和二百五十只蝴蝶,要是一點兒一點兒擇出來,怎么也能開一小型花市和一蝴蝶標本展覽。更加拉風的是,這位小姐也愛上了混搭,一套如此萬人空巷的衣裳,配得卻是一清湯掛面的發型,頭上只有一根簪子和寥寥幾顆珍珠。
蕭老太太瞇著一雙老花眼,道:“哎,女孩子怎么打扮得這樣素凈。”
我莫名驚詫地看了一眼老太太,心想,老太太的眼神的確不怎么好使,不然怎么會從高位截癱的角度來欣賞這位吳小姐。
悠悠小姐羞澀的一笑。自持身份地與眾人見了禮,落了坐,眼珠子便定在了蕭賢的身上,像一文物鑒定專家似的開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蕭賢大約也感覺到了這紫外線的灼熱,徹底關閉了他的復讀機模式,只是把臉埋在白瓷碗的熱氣里喝著他的鴨子肉粥。
悠悠的風情萬種沒有得到回應,伊很是失落,于是開始沒話找話的引蕭賢閑聊。
“賢兄弟,在庸德館讀書十分辛苦吧?”悠悠還不知道蕭賢已經出仕,故而鶯聲嚦嚦地問道。
蕭丞相正與蕭堯談論著府里的政務,聽到蕭賢愣著不回答,便說道:“賢兒已經出仕了,現在在吏部做郎中。”
悠悠小姐的眼睛立即布滿了萬花筒一樣的光芒,她爹最高也不過做到工部主事,如今這位蕭表弟一出世,便是……我似乎能聽到吳小姐的口水滴答聲。
蕭賢大約覺得不說話有些失禮,于是補充道:“其實我更喜歡在學館讀書的日子,日日都充實得很。”
悠悠回過神兒來,立即附和道:“是啊是啊,我們在蜀中時,衙門也開學堂,整日聽著里頭書聲朗朗的,真是好生羨慕他們呢。想想里頭可都是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人呢——賢兄弟你們學堂里也是吧!”
我嚼著一嘴的芝麻卷,差點沒噴薄而出了。心想,伊要是見到蕭賢那些劍走偏鋒的同窗,肯定這輩子刻骨銘心。
蕭賢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這時悠悠身邊的小丫鬟柳兒,恰到好處地走過來問:“小姐,咱們行李中的那本《吳子》,可拿不拿出來?”
悠悠小嘴兒一撅,斜著眼兒道:“你糊涂了么?那本《吳子》是上古傳下來的真本,與《孫子》合稱《孫吳兵法》,是咱們家老祖太爺的遺物,咱們吳氏一脈的寶貝,快拿出來,好生收著,放著豈不要潮了?”
柳兒答應一聲去了。
系出名門悠悠小姐這里接著從蕭賢身上尋找突破口。當伊看到蕭賢津津有味地吃著面前那一碟通紅可愛的醬時,便微露皓齒,笑問道:“賢兄弟,那一碟子是什么東西?看你吃的這樣香甜。”
蕭賢抬起頭看看伊,笑道:“這叫‘紅娘’。”
悠悠小姐眼放神光,掩口笑道:“到底賢兄弟是讀書人,連一樣吃食都取這樣雅致的名字,我越瞧越喜歡,也想吃一點呢。”
蕭賢只好把碟子推到伊那里,伊拿起勺子,挖了多半勺,我的胃已經在替吳小姐絞痛了……沒想到伊吞下去,臉色雖然呈現雪白深紅淡紫的漸變過程,卻終究深深地喘了十數口氣,最后眼含熱淚地笑贊:“真好吃,太好吃了,味道很特別……”
是啊,都“特別”得你喜極而泣了。
蕭賢看到吳小姐喘氣,還以為伊是被這出類拔萃的辣陶醉了,感嘆伊竟然也是個辣中英豪,于是向伊推薦他的另一款獨家定制,“你嘗嘗這個。”
吳小姐一定跟我當初一樣,把一堆秦椒當成了芹菜,伊剛剛被烈火中永生了一回,好不容易重生,特別渴望吃一點清清涼涼的東西,于是大手筆地夾了一筷子,義無反顧地塞進嘴里,光看著我已經覺得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辣了……伊終于沒能繼續發揚“關云長刮骨療毒”的精神,在很辣很強大的秦椒面前徹底繳械,一邊用手扇著嘴,一邊涕泗交流,“水……給我點兒水……”
蕭賢無奈地笑笑,自己享用他那明艷動人的美食去了。有了這樣一個愁云慘霧的開頭,接下來的時間里,任憑吳小姐放射多么絢爛的煙霧,蕭賢也是堅決地自強不吸了,最后干脆開啟了省電模式,一言不發,那潛臺詞仿佛在說,“求求你,滅燈吧!”
然而吳小姐顯然是見慣大風大浪的人,哪兒那么容易倒啊!搶攻路線行不通,伊就采取曲線救國方針。
伊揀起碟子里一塊牛乳菱粉香糕,珠淚欲墮不墮地說:“唉……我想起家父最愛吃得就是牛乳菱粉香糕,還是在京里的時候,我常給他去九味齋買,如今在蜀中,別說這個,就是一塊像樣的切糕,也難見了,唉……”
蕭夫人想起他表弟在外受苦,不免也是黯然,只得安慰她道:“到底是你孝順,這也是你爹的福氣了,你先別因為這些事不遂心,安心在這兒住著,以后若有機會,再把你爹召回京里。”
吳悠悠立刻轉悲為喜,憂郁眼神一掃而光,笑道:“有姑母這句話,悠悠就放心了。”雖說嫁得好才是真的好,但是提升自己的身份,又何嘗不是釣出金龜婿的先決條件,在這方面,卓文君和秦弄玉為我們樹立了活生生的榜樣。
然后滿屋的人跟著蕭夫人夸伊:“真是個孝順孩子啊……”
席間,蕭老太太講了個不著首尾的笑話,滿座之人,包括孝順的蕭丞相,皆是不知如何下手的笑,只有吳小姐笑得最響,響到耳背的蕭老太太也聽到伊那獨占鰲頭的笑聲,不由歡喜得手舞足蹈。
吳悠悠的曲線救國不僅力度大,而且覆蓋面廣,蕭府上下,除了門前那兩座石獅子,無一不在伊的籠絡范圍內。
一日,我與度娘在積素亭做針線,蕭府的車夫阿越就在不遠處的角門外邊,吭哧吭哧地修他的圓滾滾的,遍體通紅的車輪子。
恰巧悠悠小姐從角門邊路過,透過沒有掩死的門縫向外一看,就看到阿越坐在冰涼的地上辛勤勞作的情景。
悠悠脆生生地問:“是阿越師傅嗎?”
阿越連忙回話道:“是,表小姐。”
悠悠音調崎嶇地詠嘆道:“唉,如今雖已打了春,卻仍是倒春寒,阿越師傅仔細著了涼——柳兒,去把咱們家的繡絨墊子拿來,送給阿越師傅。”
阿越受寵若驚,忙謙讓道:“哪里敢受表小姐的禮?”
悠悠內斂地笑笑:“這不過是點小東西,原先我們家的車夫,車子壞了便壞了,從不勞動他們修呢!”
我看著這生動精彩的一幕,無聲地前仰后合,心想,你家的車壞了,自然不必修,只管讓你爹把工部的車子再搬回家罷了。
到底是春天了。柳條漸漸地漫上一層薄薄地鵝黃嫩綠,枯寂的枝頭開始一粒一粒地打上花苞,先是淡白淺紅,慢慢地顏色濃重起來,變作星星點點的紅橙黃綠,又過了一陣兒,潛移默化地開出一園姹紫嫣紅的春色來。
郊野漸綠,春衫漸薄,秋千架上多了少女們爽朗的笑語,如洗的碧空里多了幾只翩然游弋的風箏,蕭夫人落寞地看著我一日千里的針線活兒,徹底沒了招兒,叫我改行學做點心去了。
這事兒就有點急火攻心了,我的廚藝一直是個菜鳥水平,在赤地千里遍野流民的情景下開粥場,興許能吃出垂涎欲滴的效果,否則,就是廊子底下那只畫眉鳥,估計吃了我做的飯,也得五音不全。
關鍵時刻,謝媽媽這個及時雨出現了。伊答應手把手地教我做點心,所謂“手把手”,就是伊一手和面做餡調味,我一手把蒸好的點心端出鍋里,就成了。
謝媽媽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老太太。在伊的眼里,這世上是沒有壞人的,壞人的全部作用就是放在戲文里,讓舞臺上的悲歡離合看起來更精彩。
吳悠悠在謝媽媽眼里,更是個賢淑得體,大方寬仁,古今難得一見的好小姐。
紫榆百齡小圓桌前,青花和度娘正拿著小鉗子幫我磕核桃,核桃皮裂開后,細致的尖銳永不停歇地折磨著手指,這種瑣碎而永無止境的小煩躁足以叫你人格分裂。蕭夫人叫我做核桃酪,我十分抓狂,怎么想也想不通,核桃仁兒取出來嚼在嘴里,又香又甜又有嚼勁兒,干嘛要給它碎為齏粉熬成糊糊,又費時又粘牙,伊又不是滿口無牙臉縮成核桃的九旬老太,連牙齒鍛煉也不懂么?
謝媽媽卻欣欣然地得到了一方大展拳腳的舞臺,因為伊最拿手的就是核桃酪,伊循循善誘地告訴我,“郡主就放心吧,我一定叫你煮出一鍋叫太太贊不絕口的核桃酪,吃了還想吃。”我默默祈禱,千萬不要,要讓我日以繼夜的剝核桃,我寧可變身吳剛,到月亮上砍桂樹。
謝媽媽的核桃酪的確是獨家制作,伊在食物上頗具獨創性,在一碗淺棕色的糊糊上,撒了許多玫瑰和青梅,俗稱紅綠絲的東西,伊對自己的作品很是滿意,認為這不僅繽紛了核桃酪的色彩,還加入了新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