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娘的眼鏡結結實實地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原來郡主是真人不露相,奴婢佩服。”
能讓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度娘高山仰止,我的小心肝兒開始得瑟了,一幅活色生香的畫面行云流水地活動在眼前:燈紅酒綠,衣香鬢影,無數淡煙黃的軟木塞子彈在了地上,玫瑰紫的葡萄美酒汩汩流出,注入光輝燦燦的夜光杯,千百束鎂光燈聚焦在我身上,我一手捧杯,一手輕揮,向人群致意,“謝謝,謝謝,其實我只是做了一點小事而已。”微風吹過,我有些醺醺然了,身子隨風搖曳起來……
度娘在推我,“郡主,你想什么呢。”我如夢初醒,過完了南柯太守的癮,我還得繼續坐在冰涼的現實里,一針一線地縫合我的夢想。
我托著腮,盯著那一方素帕打腹稿,忽然覺得下巴濕黏,原來剛才想像力無限擴張,口水都流出來了,度娘大概也看到了,因為伊的眉梢眼角繃不住的笑意澹澹,我干脆將計就計,把口水張冠李戴地說成是饑餓所致,對度娘嚷道:“我餓了,你去幫我拿些點心來。”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爹的小眼肉鼻,粗眉闊嘴,潛滋暗長地出現在那一方素帕上,度娘端著看了又看,直夸繡得好,我放心了,繼續閑庭信步,過飽食終日的生活。
到了爹千秋的大日子,從早晨起來,就跟打仗似的,幸虧度娘前一天就給我打點好了衣裝。淡煙藍繡白梅對襟褙子,米色軟羅底裙,髻子上只別了支碧玉七寶扁釵,素樸而不失高貴,度娘說:“王爺千秋壽宴,賓客們一定人人盛裝,郡主穿得素淡些,反而會脫穎而出。”
爹的壽宴設在重華堂,遠遠看去,果然是門庭若市,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豪門貴戚,六部官員都來了,爹雖然沒有自立為帝,到底是一方霸主,文武官員眾多,如今割據天下的豪杰雖多,但真正成氣候的,不過是定王,英王和我爹。英王多年來偏安一隅,已見沒落之勢,定王這些年與白戎交好,還將云州割給了白戎,但北地苦寒,若論土地廣闊,人煙阜盛,皆不能與潭王相提并論。
落雪郡主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郡馬宮志騫彎腰曲背地搬著一口沉重的箱子,小碎步跟著,落雪一回頭,啐道:“平日就說你是個蠢才,你不會讓奴才搬著壽禮,真是沒見過世面,一副小家子氣!”
宮志騫一面氣喘吁吁地諂笑解釋:“怕奴才們手腳不利索,”一面招呼一個小廝來搬箱子,小廝剛接過來,宮志騫便一巴掌拍在小廝腦門上,“狗奴才,也不知道仔細些。”我暗自莞爾,原來宮郡馬面對升級版野蠻女友,保持心理健康的秘訣,就是拿別人出氣,讓自己無氣可生。
凌霜郡主則是與郡馬纏纏綿綿地翩翩飛過來的,對落雪笑道:“妹妹,宮郡馬愚鈍些,妹妹也該拿出些耐心來才是,夫妻若要恩愛,最重要便是相敬如賓。”落雪橫了她姐姐一眼,一聲不響地走開了。
凌霜又見我只帶著度娘單獨前來,立時半個身子便吊在了夫君身上,遠遠笑道:“喲,幾日不見姐姐,姐姐似乎又發福了,唉,”凌霜騰出一只手來摸著她高高的顴骨,“我可沒姐姐這般福氣,婆家家務繁忙,我日日起早睡晚,人都瘦了,幸而有郡馬時時體貼,丫鬟們再好,到底有做不到的地方。”
我有點迷茫,不知道伊是什么意思,眨巴著眼睛問:“什么什么,你說什么做不到的地方?”
凌霜無限風騷地挑一挑秀眉,笑道:“啊——姐姐還沒出閣,不懂這些的。”
我正欲再問,卻見旁邊被凌霜用來當秋千打的姜博遠,臉都紅了,度娘也紅著臉道:“郡主休要誤了時辰,咱們還是快快進去吧。”我一忖,便知不是什么好話,料著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來,遂不理她,和度娘走開了。
蕭堯一家人也來了,坐在一輛翠蓋朱纓八寶車里,車停下,打起車篷,老老少少就像籠子里的雞一樣,井然有序地一個個出來。
保寧侯蕭道恒紅光滿面,中年發福的體態更顯威嚴莊重,不過依稀可以辨認出風韻猶存的瀟灑帥氣,怪不得生了兩個兒子都是帥哥中的種子選手。
蕭夫人的五官與她的堂姐袁王妃很像,但伊的臉小了一圈,拉近了距離的鼻子眼睛,比袁王妃臉上那一套氣勢雄渾的擺件兒更受看些。
蕭堯蕭賢兩兄弟放在一起的時候,更能顯出他們的分別,像是同一個演員穿上不同的行頭,一會兒扮演儒將,一會兒扮演書生。
在蕭堯面前,我可不能沒了氣勢,不然更叫他小瞧了去,我放重了腳步,像奏凱還朝的勇士,威風凜凜,一路向重華堂走去,淡藍的的裙裾被風一掀一掀,繡在上面的片片梅瓣忽啦啦像要落下來。
蕭老太太走過來了。為了周全禮數,不叫蕭堯那個根正苗紅的高富帥嘲笑我,我精力高度集中,把度娘平日教我的禮儀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笑得兩塊臉頰都酸了,連長了一臉挑剔相的蕭夫人,肅穆的神情中,以驚訝打底,也露出了些微高貴的笑容。可當我偷偷看了一眼蕭堯時,恨不得立時飛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扇他兩個嘴巴子,那個趾高氣揚的家伙,竟然在萬眾矚目的歸玥郡主面前,王顧左右,假裝拉風,直接把我當透明!
正在我出神琢磨怎么讓度娘幫我想個法子,是把那對萬惡的眼珠子挖出來,還是把那雙背在身后的爪子砍掉的時候,正氣凜然的何內官亮出了他的招牌嗓音,“夫人們到了!”
齊刷刷一溜兒美女,濃妝艷抹,恨不得把天底下的花布綾羅,全蒙在自己身上,沿著香園小徑,像一條炫彩的小溪,緩緩滑了過來,打頭的是三位庶妃:錦妃莘慕錦,皙妃李茹皙,萍妃鐘離萍。錦妃梳了一對“恨天高”的髻子,恨不得把三千青絲全堆頭頂上,用伊獨出心裁的造型告訴人們,夢中情人,必須有一頭烏黑靚麗的長發,長發,才夠健康。只不過伊忽視了一個問題,她的賽過施夷光,氣死趙飛燕的魔鬼身材,本就顯得伊有些頂天立地了,再梳上這樣一對髻子,直接把整個人的中點由腰間提到了脖子,迎面過來的人,還以為自己撞到了竹竿上。
萍妃長得柳眉杏眼,櫻唇如點,是個風情萬種的美人——不笑的時候!伊那口飽經風霜顛沛流離的牙,實在是太震撼了!她會讓你懷疑當年伊投胎之時,撒旦趁著上帝打盹,偷偷摸進門來,在伊的嘴上親了一口。
皙妃是個濃縮型的美人,所有的俊美五官,放到她的臉上都是小一號的,而伊的體態則相反,成了稀釋的,豐腴而富態,但伊走的是親民路線,平日對人都是封面女郎似的洋溢笑容,所以,伊幾乎算是潭王府里最受歡迎的女人了——幾乎。
三位庶妃中,錦妃和萍妃都是袁王妃的親戚,皙妃則是蕭夫人挑來送入府中的。她們的后面,是幾個位份低微的姬妾。
不出度娘所料,阮媚兒早就被爹解了禁,還光榮地擔當了壽宴監廚的重任。
眾人拜壽歸座,又一一獻上壽禮,不用說,夠開一珠寶博覽會的。蕭道恒夫婦送了一尊開光彌勒金像,四個家丁前呼后擁地抬在堂上,引得來賓一陣唏噓。落雪郡主一看,臉當時就黑了,因為她的壽禮也是一尊彌勒金像,卻比蕭家的小了一半,在落雪的換算公式中,黃金就是唯一與孝心直接掛勾的東西,于是凌霜郡主得意于她的創意了,伊送了一對金鑲玉的如意,用赤金將藍田,和田,昆侖三塊美玉鑲嵌起來,大氣的橫亙南北,貫通東西。爹對我的壽禮贊不絕口,于是我眼看著阮媚兒母女的三張俏臉跟日出似的,粉紅,朱紅,最后一輪艷紅無聲無息地噴薄而出。當然,更多的是贊揚,“歸玥郡主就是會調理人,度娘的本事真是越來越神出鬼沒了”,我跟度娘面面相覷,心想這些來賓真是會夸人,于是我們的臉也加入了日出式漸變色的行列。
侍女們擺開鮑參翅肚的長龍,把一道道令人垂涎欲滴的佳肴,端了上來。依我的熱切愿望,恨不得立即開動,一陣暴風驟雨,風馳電掣。但今天當著滿座的鳳冠霞帔,縉紳峨冠,當然不能跌了面子,我拈起一顆杏仁,無可奈何的,每隔一炷香的工夫,啃去十分之一。
凌霜郡主大約知道了上次白幡的事,一對眼珠子在旁邊掃來掃去,恨不得在我身上挖兩個透明窟窿,只聽伊咯咯笑道:“姐姐怎么只看不吃呢,這烤乳豬好吃的很,姐姐是嫌豬皮太硬,怕硌了牙嗎?”
伊本是借著上次的事尋我的晦氣,我一早決定要在眾人面前保持良好形像,鐵了心要做忍者神龜的,因此不作聲,只默默地拿起筷子,搛了一顆蝦仁。
不料馬上就有人為我報仇了,說得確切點,是為她自己報仇,萍妃一聽到凌霜郡主提到牙的事,以為是在譏諷她,她平日就與阮媚兒母女不和,此時更將包銀竹筷一放,橫眉冷目地笑道:“還是少吃些好,別過會子吃得太飽了,摔個跟頭栽進泥里,那可有得看呢。”